此言一出，淳于昭如五雷轰顶，大惊失色。不知母亲是如何得知自己与白易欢之事，不觉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只得佯装不知，“母亲……怎得……怎得提到了他，他虽在桑维翰手下行走，但并非恶人。”
“昭儿，你知道为娘说的不是此事！”
淳于昭更是无地自容，心中暗道，母亲是如何得知此事，究竟知道多少，莫不是白易欢疯了心，竟自己主动道破。
四夫人此时已气息微弱，哽咽道：“昭儿，自那日你二人在除奸大会相遇，我便瞧出你二人的心思。知子莫若母，你对他的情意，骗得了别人，又如何能骗得了为娘。
你乃是男儿之身，怎可如此作践自己。若以后日日同他厮混在一处，又有何前途可言！如何生儿育女，绵延子嗣！莫要贪恋他的姿色，更莫要因一时的情爱冲昏了头，到了暮年再后悔，为时已晚啊！”
说到此处，淳于昭不觉泪流满面，不光是因为母亲即将离去，还为着与那白易欢之情。二人私情，终是逃不过母亲的法眼。
诚然如此，他二人若是今后日日厮混在一处，又要如何娶妻生子，绵延子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是那白易欢已同自己根枝相连，心意相通。即便是那日在十二肖割袍断义，他仍觉，只要一回头，白易欢便近在咫尺；只要他一伸手，白易欢定会前来拉住。就如今夜，即便自己再争强好胜，只要他得了信儿，定会闻讯赶来。
他已似自己的影儿，无论何时，只要驻足，总能寻到他。他又似自己的魂儿，只要他在，便一切安好；只要他去了，便是牵肠挂肚，日夜难安。他又似自己的心，若是跳着，自己才算活着；若是不跳，纵死了也罢。只是无论跳与不跳，都得有颗心才行，因为只有他在那儿，自己才能算是个人，一个完整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要如何舍去？要如何才能拿走一个人的影儿，割了一个人的魂儿，挖掉一个人的心？要如何才能做到永不相见！
四夫人拉着淳于昭的手道：“昭儿，答应为娘！答应为娘！”
淳于昭目断魂销，泪如泉涌，双膝跪地，频频叩首道：“娘，娘，孩儿不孝！我这就带您去找大夫！”
“昭儿！”四夫人使出全力怒斥道：“你想让为娘死不瞑目不成！”
“娘，昭儿不敢！”
“那你说！”
“娘……我……”淳于昭此时已泣不成声，骨鲠在喉，喉咙似火灼烧。他不是不想让母亲安心，他不是不想立下重誓，只是任凭他如何努力，却终是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哽咽不停，呜咽一处，只得频频叩头，竟是磕得头破血流，鲜血直淌，顺着眼角眉梢滴下，与那泪水混作一团。
玄语虽躲在远处，但这月明星稀，四下无人，安静异常，四夫人与淳于昭的话竟是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听到四夫人要淳于昭起誓不与白易欢相见，玄语不由跟淳于昭一同落泪。一路走来她怎会不知二人艰难，怎会不知二人情义，只是这四夫人护子心切，又岂能容下白易欢。
只听淳于昭一声哀鸣，玄语再跑过去，四夫人已是撒手人寰，那微睁的双目，终还是闭上了。如此慈母亲，又怎会舍得在儿子面前死不瞑目，让他背负一生愧疚。
玄语看着眼前哭得泣不成声的淳于昭，他终是放不下心中之人，终是不舍得说出那句与他永不相见的话。
夜风起，林中寂；鹰鸟叹，人声泣。故人何处寻，明月可传我心意？
孤叶落，秋未抵；荩草衰，泪成泥。故人仍未至，明月莫传我心意！
待到渐灿时，只盼未相遇。
待修吾和白易欢赶到，淳于昭已止住哭声，神情呆滞，僵如石雕，一动不动。
白易欢见状，大惊失色，看向玄语问道：“四夫人怎会如此？”
玄语也只是摇摇头。
白易欢仰天长叹，自己还是错算了一步，他那如师、如父的国侨公，怎会如此心慈手软地将四夫人放过。再摸四夫人，已脉象全无。
白易欢扶起跪在地上的淳于昭，淳于昭忽地缓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白易欢，似方才认识一般，将他仔细打量了个遍。
白易欢被他看得一愣，帮他擦着额头上的血，颇为心疼地问道：“吾阳节哀。”
淳于昭想起方才母亲所说，莫要贪恋他的姿色。果然，白易欢长着一张轩然霞举，风流倜傥，再英俊不过的皮囊，只是若他舍了这幅皮囊，哪日破了相，或是断了手脚，自己又会如何？那自己定然会毫无顾忌，刻不容缓地将他留在身边，照顾一生。淳于昭心中甚至更希望如此，更希望白易欢哪日毁了相貌，断了手脚，如此一来，自己便可坦坦荡荡地将他留在身侧，照顾他起居，喂他吃食，帮他穿衣，朝夕相对，即便那是一张再丑陋不过的面庞。淳于昭被自己奇怪的想法着实下了一跳，想着可能是丧母过悲，怎得胡思乱想了起来。
淳于昭抱起躺在地上的母亲，视若珍宝，向十二肖走去。
几人回到十二肖，安顿四夫人后事。蛇息蔓再见四夫人，已是天人永隔，怎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淳于昭自从那日竟似失了语，一连好几日都不曾再开口讲话。
玄语见四下无人，便将那日林中之事告诉了白易欢。白易欢听闻淳于昭立下不再报仇的誓言，心中不免欣慰，又闻听他不愿与自己分离，竟是心痛得似要落下泪来。只是白易欢太了解淳于昭了，了解到似成了他心中的魂，胸中的魄，只他一个眼神，便能看破他所思所想。他虽嘴上不提报仇之事，可报仇的念头却从未在他心中熄灭。
淳于昭暗中派蛇息蔓打探桑维翰的消息，先是得知他暗中启程，去了洛阳；后又接到回禀，说是不日便要再回河东，回到石敬瑭府中。剑灵还给蛇息蔓送来了石府的地形图。
玄语和修吾料理完四夫人的后事，本想与淳于昭一同查明死因，共商报仇之事。可瞧他日日不语，哀思难解，便想着先行离去，待他整顿好心绪，再一同商议。于是启程去离此处不远的夙风山，杜鹃坡。二人曾约定要在此处安稳度日。
待送走二人，便是四夫人的头七。肖中备好了上供的祭品，淳于昭取了一碗清水，一碗五谷粮，摆在门外。
亥时一到，便在厅内火盆中烧起纸来。白易欢只静静陪在一旁，看着火光闪动，将淳于昭的面庞映得轮廓温润，明眸璀璨。白易欢始终觉得淳于昭有婴童之纯，少年之心，生性纯良，璞玉浑金，不应被这世俗中的尔虞我诈所玷污。
烧罢纸钱，二人便只是在厅中坐着，看着眼前火光渐渐熄灭。
白易欢拿起身边酒囊，饮了一口，递给淳于昭问道：“吾阳……可要报仇？”
“嗯。”
自那日回来，淳于昭便少言寡语。
“若是夫人尚在人世，定不希望你如此。”
淳于昭转过头，看着白易欢，“我先前立下誓言，不再报杀父之仇。但杀父之仇可缓，杀母之仇，却非报不可！”
白易欢怜惜地看着淳于昭，他要如何才能劝阻，他又有何立场劝阻。先前的夜落祈将军，眼下的四夫人，他又有何理由再去劝阻淳于昭。他纵是能杀尽世间万千，如今又有何用？却是连心爱之人的仇都报不了。
白易欢只得点点头。“那……报仇之后，吾阳有何打算？”
“不知。”
“休灵山，吾阳可曾听说过？”
“未曾。”
“那山离此处甚远，要一直南行，在靠近海岸处。那里四季常青，无有冬秋，皆是春夏，若是大仇得报，吾阳与我同去可好？”
淳于昭对白易欢所言之事，全然无心，只是应付道：“届时再议吧。”
厅中火光尽灭，并未点灯，窗外月色甚明，将屋中人影拉得修长，白易欢看着淳于昭的侧脸，一阵清风将他鬓丝吹至唇边，白易欢伸手轻抚，帮他将发丝别在耳后。不由叹道：“若是能一直如此看着吾阳该多好。”
淳于昭并不看他，只是冷冷地盯着地上的火盆，心中想着明日之事。
白易欢又道：“若是他日，吾阳再看见这月色，可会想起我？”
淳于昭仍旧不予作答。
白易欢低头笑笑，“若是想起，也定要想起我的好，莫要只记得我的坏。”
白易欢想起初见时二人曾对明月许下的心愿，不再做身不由己之人。如今再看，恍若隔世。白易欢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淳于昭，似要将他刻在眸中，印在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