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如蛇,羊粪如豆,干硬的古道上牛蹄印儿零乱杂沓。
满山遍野都是一丛丛枯秃、衰败的艾蒿。
道旁的几株大树依稀还残留着被牲口啃过的齿痕。
小路时而交叉,时而复并,顺着山势蜿蜒而上。
这里属黄河流域西部的高原地带。
地表均为黄沙土所覆盖,常年洪水的冲刷,使地面形成了支离破碎的梁、峁、沟、壑。
植被非常稀少,比比皆是切沟、断梁、漏斗、滑坡的小地貌。
李家沟村的祖坟是平展展的一片宽阔地,它与那一条条、一块块斜挂在山坡上的刀条地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坟前,牌楼高耸,墓碑林立,松树翠郁,柏树参天。
乡党委王书 记领着全乡各村的村长、支书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蹲在地上的李宽宽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他甩着大嗓门,急急火火地说:“好俺的书 记大人哩,你耍的这是甚毬把戏哩,把俺都快憋闷死哩。”
五十多岁的王书 记原是唱戏的。
他七岁入科学艺,专攻黑头。
登台献艺后最拿手的便是包公戏。
他的嗓音高亢、洪亮、宽厚、敦实,行腔吐字神满气足、喷口有力,让人听了有龙吟虎啸之感,观众给他起了个美名曰“狮子吼”。
每当乡里开会,人们便狂热地请他先唱几段,但他很少唱包公戏中的《铡美案》 《下陈州》 《打銮架》,而是反串唱青衣,秦香莲的那一段“三江水洗不尽满腹冤枉”让他唱得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他说,唱包公戏固然荡气回肠,但唱秦香莲的戏,却更能够增强平民意识,能够体察到老百姓的苦衷。
当官的,心中只有装着老百姓,才能够为老百姓说话办事。
王书 记见李宽宽那火烧火燎的样子,便风趣地笑着说:“俺这套把戏,可是全靠你来唱主角喽。”
在坟头上烧纸的人们见王书 记和各村的头头脑脑们纷至沓来,便好奇地都围了上来。
王书 记掏出烟,一一散给大伙。
小姚虽是开玩笑,但话里却透着锋芒:“王书 记,你怎么散烟?咱们到了李家沟村,就该李村长招待。”
王书 记激将道:“李宽宽这小子可是一毛不拔啊!”
李宽宽不服气地顶撞着:“俺浑身瘦的只有二两肉,家里穷的光秃秃的,你让俺拔什么毛? ”
王书 记的脸沉了下来,甩出的话颇具斤两:“你知道你们为什么穷吗? ”
李宽宽没好气地说:“人多地少呗!”
“你只说对了一半。”王书 记沉重地说:“我们一方面是缺地,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我们没有去珍惜和利用每一寸土地。就拿你们李家沟村来说吧,坟地就占据了全村最好的耕地。如果全村、全乡、全国都能够平坟造地,这将会变成更多更多的良田,将收成好多好多的粮食啊!”
留着长胡子的李三牛一听王书 记这话就急了,他结结巴巴地问:“这、这、这坟地能占、占多少地? ”
王书 记说:“如果只算小账,当然看不出危机。俺给大伙说个情况:近十年来,咱中国人口就增加了1. 33亿,相当于增加了一个四川省再加上一个上海市的人口。可土地呢?重点工程的建设、乡镇企业的兴办、城乡居民盖楼、无证小煤窑的开采等,都在大量地占用耕地啊!就拿咱省来说吧,因采煤塌陷造成不同程度破坏的耕地就达70多万亩。建设需用的砖瓦都靠土来烧制,每年就要吃掉耕地2万余亩。近十年来,咱们国家耕地就减少了5500多万亩,相当于减少了一个省啊!”
“俺的妈,这么严重!”李宽宽不由地吐了下舌头。
王书 记越说嗓门越亮:“经乡党委研究决定,我们要大搞平坟造地。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平坟造地现场会,希望能在李家沟村打响第一炮。”
“什么什么!平坟造地? ”—些上年纪的人们一听全被震傻了。
李三牛“咚”地一下跪在了王书 记面前,扯着哭腔说:“王书 记,这祖坟是俺们的命根子,万万不能平啊!”
一些老头和老太婆们也相继跪成一片,连连喊道:“这坟不能平!”
“这坟不能平啊!” 李宽宽一瞅这场面,火了!他朝人们怒吼道:“起来,起来!成毬甚的体统?”
李三牛是村里的长辈。
他将脖子一挺,青筋突暴:“你小子腰里挂个死老鼠——充甚猎人?别说你,就是你爹跟俺说话还得软三分哩。”
李宽宽无奈,只好拉住王书 记的手,说:“别理他们,走。”
王书 记推开了李宽宽,和风细雨地对着跪着的人们说:“有话都起来讲,好不好? ”
李三牛怒冲冲地说:“谁平俺们的祖坟,俺们就跪死在谁的面前。”
王书 记认真地说:“你们要不起来,俺可要跪在你们的面前喽。”
李三牛慌了,说:“呀呀!使不得,使不得,哪有乡党委书 记给老百姓下跪的理呢?”
王书 记反诘道:“哪有老百姓给乡党委书 记下跪的理呢?”
“这……”李三牛语塞。
王书 记来真的了:“你们要不起来,俺可真给你们跪下了。你们跪多久,俺就陪你们跪多久。”
“这、这。”李三牛乱了方寸。
他知道王书 记说话一向钉是钉、铆是铆,硬拗是拗不过去的,于是便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跪着的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
小姚捅了一下李宽宽,悄悄地说:“瞧,姜还是老的辣。王书 记做群众的思想工作就是有办法。哼!谁像你,猪八戒耍把式——横竖就那么一耙子。”
李宽宽不服气地说:“你懂个屁。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门道。”
小姚讥讽道:“就你那盲人瞎马的臭门道,哼!屁事也干不成。”
王书 记给李三牛他们递过烟后,心平气和地说:“大家的心情,我们理解。平坟时,允许大家迁坟,可以把坟迁到那些不占耕地的边角、土圪塄上。怎么样? ”
李三牛半晌没吭声。
最后,他将烟头狠狠地往地上一丢,然后,气鼓鼓地下了山。
闹事的人们见失去了“领头羊”,也都无精打采地离去了。
李宽宽朝王书 记发着牢骚:“你干嘛要把这平坟现场会开在俺们李家沟村呢? ”
王书 记善意地笑着:“你不觉得这是乡党委对你们的信任吗?”
李宽宽气急败坏地说:“你这是专拣软柿子捏。”
王书 记佯装把脸一沉:“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你没看过电影、电视剧应该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吗?”
李宽宽急得直跺脚:“好俺的书 记大人哩,那些电影、电视剧都是酸秀才们瞎编乱造的哩。如今,咱这是平坟,平坟可是件实实在在的得罪人的事哩。”
王书 记拍着李宽宽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好俺的小老弟哩,正因为这平坟是件实实在在的得罪人的事,俺才来找你哩。要是编故事写剧本,俺找小姚这帮子秀才们就行了,俺何必脱裤放屁,大老远地跑到这来找你哩。”
“唉!”李宽宽长叹了一声:“平坟造地,难、难、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