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狗狗跟来,他特地绕了路回家。
回得家来,他睡觉一夜都不安稳,总梦到狗在屋门口叫。
他甚至晚上起夜特地去门外瞧过。
没看见小狗狗。
外祖父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等第二天清晨起来,外祖父从二楼阳台低头往下望,朦朦胧胧地,好像见着个黄色影子守在门口。
等走下来开门,果然是小送来。
见着主人开门,小送来仍旧高兴得尾巴直摇。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它也从未离开家一样。
只是它再也不往人身上扑了。
外祖父若是夸它,它就会舔舔外祖父的手,拿头蹭蹭,再乖巧地看着外祖父。
没人要的东西,总是会飞快长大,变得懂事。
“去吃,去吃饭……”外祖父指着狗碗,表示准许它开饭了。
送来高兴地‘汪汪’两声,又依依不舍看看外祖父,才会跑去吃它碗里的剩饭剩菜。
桌上别的碗筷都收了,只剩小沉檀那碗放凉的鱼汤。
外祖父没舍得给送来喝,他嘴里念叨着:“糟蹋粮食……”
而后端起,一口饮完。
冷了的鱼汤更腥。
那股田里的土腥气,浓郁得让人反胃。
但外祖父喝得很满意,他喝完还咂咂嘴,好像把这当酒了,又似是在品味生活的艰辛。
这样好的东西,小孩子怎么不喝呢?
外祖父想不明白。
“送来……吃……”小沉檀指着狗碗,指着里头泛着焦黄的饭食,向狗狗转达外祖父的话。
送来乖巧着,把头往下低,一直低到沉檀手的位置,蹭蹭小主人的手,它才开始去吃一天只有一顿的狗饭。
没办法,早饭剩的中午吃,中午剩的晚上吃。
狗狗能吃到的,只有晚上那一顿剩的。
那时没有冰箱冰柜,饭菜过了夜,就容易馊烂。
不然晚上的剩饭都是没有的。
沉檀想看看狗碗里的焦黄是什么,便学着狗狗一样,四肢着地。
不过她学得不像,她肚皮也贴地上去了。
凑近看看,发现狗碗里,是糊了的炼糟。
那时电器做的还不好,乡下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外祖父家电锅煮的饭粥,底下总是糊的黄的。
这种饭不比柴火灶的锅巴香,反而瘟苦,人皱着眉头都不一定能吃得下去。
狗倒是不挑。
沉檀看送来欢快地在碗里舔食。
她迟疑着,也把头往狗碗里伸。
送来有些护食,它习惯性地‘呜’了两声,看到是小主人,它又开心地同小主人抵了抵头。
沉檀尝了尝狗碗里的菜汤。
这一幕,恰巧被吴放龙出来看见,此后很长的日子里,都笑她跟狗吃一个碗长大。
沉檀并不觉得跟狗用一个碗是什么很坏的事情。
但吴放龙的嘲笑,叫她羞愧,每嘲笑一遍,她羞愧越甚。
后来她就不大喜欢被人连同狗一并提起,也不那么很喜欢狗狗了。
以至于长大后,她一直分不清,是这件事本身使她不喜狗狗,还是因为别人听了吴放龙的话,向她猛投来那瞬间的刺人眼光,使她不敢再亲近狗狗。
仿佛她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一般。
沉檀觉得,应该是后者。
狗狗是无辜的,吴放龙也只是觉得好玩,旁人更是起哄罢了。
真正错的,是那个不够勇敢,不敢正视一切玩笑,懦弱,且又要面子的自己。
她记得,狗狗吃的饭很苦。
不是辛苦的苦,是酸甜苦辣的苦。
但狗狗不在意,也不懂小男主人的嘲笑,小女主人的羞愧,它很快吃完它的晚餐。
甚至当天夜里还咬死了从阳沟里走的两只老鼠。
它勇敢,且不要面子,它一心一意为这个家,为主人,做它力所能及的事情。
不出意外的话,这样的奉献,它将持续一生。
第二日,外祖父仍是犁田。
别的田都好说,犁好后,等一场春雨,把田里水位涨高即可。
但洒稻种的田,得犁好一阵子,要把田里的淤泥都整成长方形,浮出水面来,就像水中浮岛那样,犁田才算完工。
整田完毕,准备播种。
播种时用的谷子,是去年收成后专门留的种谷。
有些去年收成少的人家,粮食熬不过冬天,便会把种谷也吃掉续命,到第二年春种,就只能去别人家借。
外祖父是个有魄力的人,他直接买产量高的种谷来播种。
他学到的知识里讲得很清楚透彻。
高投入,才有可能高产出。
一把一把金色稻谷洒在厚实且营养丰富的淤泥上,像充满无限未来的精子在温暖子宫壁上成功登陆。
这是外祖父累了几个日夜,辛苦为它们熬出来的沃土。
它们会在这里,生根,发芽,长出希望来。
那是它们的生命,它们是人的生命。
外祖父撒着稻谷,眼睛便盯着田。
他要时刻注意种子铺的厚薄程度。
太薄一块种田不够。
太厚种子营养不足,秧苗生得细,出芽率还不高。
想到出芽率,外祖父也有些忐忑。
这是他第一年买谷种,怕买到假货,烂货。
只是产量低他是不怕。
就怕是陈好几年的稻谷。
发不了芽,耽误了农时,迟了气候。
那真是一年的指望就要少一大半咯。
带着忧心,也带着期盼,外祖父把谷种在种田上厚薄均匀撒好。
也不是就等它这样见天见地的发芽了事。
这时还有倒春寒。
水稻是喜热的,所以为了发芽率,为了成活率,还得给它们盖上一层塑料薄膜来。
就像大棚一样,让它们在温室里,一直待到天暖,待到放晴。
就像小孩子,没成年之前,总是要有庇护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