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人如草。
命如芥。
……
城墙高,血肉厚,战士在前,亲在后。
此时是暮春三月,若无硝烟,必是山桃烂慢,妖矫绽放一片的良辰美景。
而此处,城门雕陋,书隶篆文符的深深凹槽饮饱人血,鲜血凝成褐色,似药汁般的苦,沾在这儿不见王气的城门,也算壮烈。
城楼上。
陈旗残破,有二人立于城头,一人似诤似辩,一人负手无言。
城门草瑟瑟,相携父老哀。
“若开城门,国破。”负手人道。
“若不开城门,民亡!”那诤辩人坚定。
“那好。”负手人转过身,书生打扮,却青衫染血,“你也同他们一样吧。”
一人被推坠楼去,如风过衰荷,惊声喝喝。
“先生,这…”一斥侯样打扮请令而来,见城下民动纷繁,言语愈发激烈,那人…怕是已摔死踏死了。
“小毅侯王意执意叛国,柳某不过依律行事,处死而已。”书生冷静,青衫一转,面对斥候,少见地一丝焦急,问:“如何了?”
“先生交待的,已办妥了。”
“嗯。”柳恪松了口气,圣国来势汹汹,能守多久,看的是圣国,不看他陈国……陈国必亡,而他,又为何而守呢?
这一座城中人又为何而待呢?
他白净面相,也瞧不出沙场浸润养就的杀气,真不知道这人怎有这样的一副心肠——以城中百姓为挟,逼兵士前进。
而面对敌人是圣军,不就是,逼人去死么!
想来“百无一用是书生”,“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都该为这位仁兄折腰问揖了。
“先生,真的…真撑不住了。”报信小卒惊惶上城门。
柳恪不听人言,专注看城下战局,圣军上轻弓弩,守城半数已阵亡。
柳恪闭了闭眼,睁开杀意一现,“你下去。”
“我…我?”小卒指自己,如临死般惊恐,摆手道“不…不不…”
“下去把死囚带出来。”书生冷冷掷下一句,也不怕圣军再上重弓弩,向更高的瞻望台而去。
“是。”小卒一抹冷汗,连忙下去了。
“殿下在哪儿?”战场的另一方,圣军中军师祁原正在找此战的主帅,他精心教养的太子殿下。
“在城门睡觉。”贺连山寻常道。
“睡觉?”祁原怒了。
“是休息。”贺连山忙掩饰,又道“殿下心中有数。”
祁原来回踱步,终于把手中奏报拍到贺连山手中,气愤道:“柳恪那小子有恃无恐似的,若无重机弩或投石机,绝不会以自杀式的人海战术来消我们的耐心!”
陈,迟早亡。而陈地之物华金资,却是去处四方,何择皆能,若使其民携金而逃,便宜了元国…那这一战还不如不打!
谁稀罕这一山三水的破碎地!
柳格其人,书生其貌,白面修容,而,酷吏心肠,城府深厚,野心不小……一个小小贡院生,自挟京尹,押陈国皇室,自守陈京一月,不能不称一个“才”字,赞一个“狠”字。
不过,与他们太子殿下比,还是差得远,如此想来,又几分欣慰自豪。
“殿下在何处?”祁原看向瞭望台,却皱眉“不会又睡了吧?”
城楼兵士低了头,太子殿下于这种攻城战向来无兴致,又用人不疑,自不会来看敌情察敌意。
话说,太子殿下治下军务本就无所勘察,太子他…一向都叫他们不敢懈怠的。
旁的统师用新兵为先锋以试练出精兵留用,而太子统军从来都不。
因为,于他们言,太子所制的新兵训练试练,比真正攻城要严苛危险得多。
所以这么一个小战役,殿下他才不会为之费神,于他而言,只剩空壳的陈国,远不及他的一觉重要。
不过也是,陈国之物力早被圣,元两国耗完了。
这也是邺相的平册十三章里的“推靡”之策,容陈存在怎么些年,总算到了收割之时了。
不动兵卒不用牺牲,看敌方自动倒戈,才是上战之道。
副帅贺连山看祁原过来,赶忙见礼。
祁原像抓住什么一样,拉了他:“来得正好,快叫殿下别懒了!柳恪再怎么不够他玩儿,陈国还是要收回来的!”
贺连山:“……”他敢吗?
被拉着向台上一起去的贺连山心中无奈,他能叫得动殿下?
“陈军上重工弩了!”
祁原猛地顿住脚步,回头狂走,上城门,贺连山早先他一步跃上城楼,只听“铿”一声。
一支儿臂粗细的箭断在眼前,箭矢入石,箭羽则在…
圣洇流轻捏羽毛,还闭着眼睛,修长手指一松,那箭羽便没入刚转过城垛的一个陈军的喉咙。
祁原这才松一口气,拉起贺连山的袖子回身正要说话,又见圣洇流双目霍然睁开,凤目凌厉似日光锐气,一瞬自榻上飞起堪堪躲过第二支长箭。
箭风刚劲,空中月白常服袍子被割裂一小段。他蹙眉,手中掣的一柄折扇,正面扇骨莹白玉,背面扇骨黑曜石,扇未展而被作剑使,便在空中一瞬间断开第二支长箭,碎箭片片弹飞回原处。
圣洇流轻蔑一敛眉,又回他榻上休息去了。
“殿下,”贺连山被祁原逼着开口。
“柳恪抓住了?”声音懒懒地。
“未曾。”贺连山不由低了头
“那你还有脸来见孤?”圣洇流似笑非笑,淡淡讥嘲。
又不像问责。
“臣有罪,”贺连山跪下,“请殿下移步,陈军上了重机弩,此处危险…”
“呵。“圣洇流冷笑,“多少天了?终于有点尽兴的东西,你让孤走?”
祁原这时站出来,不满储君的儿戏,“殿下伐天下难道是为尽兴不成?”
“夫子,”圣洇流这回倒认真了一点,和颜一些解释道:“陈国如斯之弱,孤若认真,都失了体统。”
又接着封祁原的口,“陈国山穷水尽,不过一个柳恪死撑,轻弓弩满国不足七,重机弩满城不足五,孤早命人在柳恪未掌权时摧毁了,至于这一架……”圣洇流笑了笑,有些邪气招摇,“是孤留给柳恪,试试他的本事。”
祁原听着很是震惊,又些微不满,直到最后一句落定,道,“你太不小心了。”
便向贺连山看一眼,贺连山收了眼神警告装作无辜。
这……殿下绝不是和他学的商人做派!
是殿下自己天赋异禀,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
“可惜,”圣洇流还惋惜,“这人穷了太久,不识货,又不敢买,亏得孤专门去听乐圣的琴曲,三天,柳恪就这么点道行……真是失望。”
贺连山听罢也开始惊异,他当初还以为殿下不过是太过无聊所以让他把陈旧弓弩送到吴地暗线手上翻卖……原来是他的思想跟不上太子的胃口!
人家哪是要钱?人家是变相榨钱!
用陈国的钱买圣国的弓弩,精修细饰的看不出坏了的弓弩……
所以才“不识货”呀……
还到吴国买,对,也没办法,陈国相近的除了圣国,也就吴国了。
可吴国已经被太子控制了,所设暗桩千百…柳恪猜不到?
他猜的到,也没办法。
这盘绝对优势的棋,何况有这样的棋手,陈,不可能赢。
只会输,输得惨不惨,是殿下心意。
这一场攻城战,还真是轻松无聊,无聊得贺连山都想,殿下与乐圣在那几日探讨琴艺,是真想念那许久未抚的琴……不想,到底是殿下,这还是个计。
以会乐圣之名,便利陈国运兵器弓弩,可惜了陈国…
可惜了柳恪。
真是徒劳无功,为人耍弄。
圣洇流怏怏:“柳恪好耐性,这样无趣的仗,这样无胜算的仗也打,实是太不要脸了。”
“现在,”圣洇流展开扇子,黑底向外,勾画宫殿黑火,如地狱森光,“孤没耐性了。”
贺连山闻言禀道:“殿下,柳恪将小毅侯打落城门,依旧封城,城中百姓已所剩无几,现下只余柳恪,守城官兵,和陈国皇族。”
“那是?”祁原指着阵前乌压压一片,待至台沿,发现许多人不动,不像真人。
“莫不是想演一幕‘草木皆兵’?”
城下人显然乌合之众,衣饰不统,或长或幼,或衰或残,甚至,还有女人。
只是茫然,站在城下,四顾茫茫。
倒颇是诡异。
“射杀。”圣洇流看着道。
“殿下?”祁原似疑:“这群乌合之众…”
“所以射杀。”圣洇流道,“谁知这小子是不是长进了,又引了卫国的傀儡戏来作文章。”
祁原点头,卫国伶乐有类巫戏,白衣白面,以能通神,而这一点若是得柳恪授意,焉知不以毒蛊诡技?
“可需绑上油包点火?”贺连山已传令下去,城门之上换弩待发。
“不急,”圣洇流注视下方,“先射,看看。”
又道,“还真长进了。”
城下人惶惶四散,将往回逃,回逃之故土故国,皆列向刃。
柳恪于城头立,令道:“不许退!”
“战是死,不战也死,以为圣国能给你们活路?”
“出,射死,回,死无全尸,自己选!”
有些人竟还纠结自己是射死好还是刺死好,就在思考过程中一箭穿心了。
一个人的死亡倒激起了群体勇气而非恐惧。
那么证明,这群人,杀过人。
那么,只能是死囚了,士兵不会有此屈辱,交由城下作肉盾。
为己而争生之权利,亦为陈之存博半刻安宁。
以命换柳恪一人名声,真高明。
这柳格,心不是一般的硬。
射杀很快,一个个倒下了,而在混战之中亦有人混水偷生。
只见一人白衣白帽盖了整个脸,竟窜到城门口的射程之外,圣国的城门口。
真是嫌命长,怕陈国的死无全尸,就不怕圣国的生不如死吗?
“这个人,”圣洇流一指城下,那人又看不着了。
他笑笑,“算了。”
“先生,城破了!先生,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呐!”陈兵负伤而来,见柳恪闭目不语。
那一众死囚,本就该死的,所以给他们喂了毒,日后染给圣军,不是杀孽而是功德,是他给他们献国的功德。
现在,陈灭了,国亡了,城破了。
他,也该随之而去了。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先生,我们赶快逃吧…”话未完便被柳恪推开。
柳恪又似想起什么,抓住那人道:“我们都该死,陈国灭了我们就不能活!”
“先生!啊—”
柳恪似是扔人下城楼十分顺手,待想自己也跳下,却是总狠不下心。
“若有人推我,我都挣扎,又赴什么死!”自己都觉自己虚伪,于是泰然于城,想让圣军将自己射死或刺死。
“柳格!你算什么陈国人!你害得我陈国自相残杀!”
陈国长公主被圣军架着指着城,立有圣军上城头。
柳恪微微一笑,于此人间炼狱间。
“长公主所言差矣,没有陈国的自相残杀,哪有你陈氏皇族的苟活于世?怕早激了民愤,肆夺宫室藏珍,杀戮皇孙王子于之逃亡了吧!”
“柳恪,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小毅侯?您稍后就能看到,何必着急?”柳恪微笑,如清风书生,见之忘倦。
说的却是恶毒词句。忽又想,怎知晓如此之快,怕是这被围之城都有那位的不少细作吧?
“生为国守,死为国魂!”柳恪大喊,抽出城上死去守卫的剑,一个书生不像模样地拔剑下城,杀敌,杀人!
“我们与故国同在!”
这一段后来圣太子点评:“其实也不过最后的表演,沽名钓誉而已。”
“城内早空,不必备重弓弩。”圣洇流闲了十余天,终于回到军事议帐内,“也不必用轻弓弩。”
圣洇流边说边嫌弃,想着这柳恪会让他有些兴趣,不想还是没用!
“以盾护箭,弓箭,小型弩,布一到二射之距,近地以刀剑槊戈矛。”
“殿下,城中储备已被柳恪耗尽,城中人也差不多已死,现在作战的是…城中囚犯。”
贺连山也不大置信柳恪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让囚犯来从军…还是临时的!
乱世国破,历来囚犯先逃,这次又不然?
“既是囚犯,那不必编排后接,俘虏后刺字为奴。”圣洇流不以为意。
“是。”贺连山去了。
“等等,”圣洇流叫住他,“柳恪,孤要活的。”
不管怎样,这柳恪是有几分才,有几分胆…
“是。”
“杀!”柳恪儒冠早散,双眼血红,双手紧握钢刀,虎口都已震裂出血,青筋爆出:“还我百姓!”
一刀下去,人首分离,柳恪涕泗横流,血与泪交:“还我将士!”
战场慷歌,连圣军都有动摇。
“你太不要脸了吧!”一声软糯带怒气,来者却是个江湖打扮的小子。
那小子约是十四五岁,小小脸上沾满灰尘,一双眼圆而灵动,眨着似能溢出星辰。
只见他双手抱胸,对柳恪骂道:“该死的书生!书不念还当起县太爷来了!还充起国主来了!”
“百姓?百姓不是你饿死的吗?将士,将士不是你逼死的吗!”
“你个杀人魔还能装爱国!我与你无冤无仇,是冤假错案,你不改也罢了,还把我这个异乡人放来送死,为你陈国送死!”
“你的良心让狗吃了让猫吞了,让你自己给吐了吧!”那小子痛快淋漓地骂了一通,引得周围兵戈相见的两国死敌的都驻足聆听。
然后他趁着这空档,踢了柳恪几脚,再到他身上擦擦鞋,便准备走了,“小爷不知你计较了!俗人!哼!”
“干嘛?”那小子抬眸,看着头顶明晃晃刀剑有些害怕,然后,退到柳恪身边,同时圣军成包围势。
“我和你们也没仇吧?!”那小子惊骇道,手在背后摸出柳恪从别人身上夺的刀。
刀光闪亮似明星,一时电光动彻明暗接,小子看着小,剑法却是老道。
拿的是刀,使的却是剑法。
剑法老道,却不出杀招。
一刀旋破衣,小子持刀如舞,旋然间,四周圣军盔甲尽落,若刀在咽喉处,该是何景象?
那几位圣军看自己前胸纷纷落的甲片轻微愕然间,那小子已跑了,只好先绑了那个倒霉的被倒戈的柳恪。
......
“抓住他,带上来。”瞭望台上,圣洇流眸色微沉,举起千里眼来眺望。
似乎对这个小子的兴趣远超过这个把陈国寿命延了二十天的柳恪。
“这身法,有似留雾派。”贺连山不确定。
城下沙尘滚滚,那小子只顾钻空子逃跑,有似抱头鼠窜,也可博褒姒一乐了。
而若近看其身法,与敌相近之际,倏忽远开动作不见拖沓破绽,不伤人更不伤己。
从轻功来看,这小子是有些内家功夫,而留雾派是当今武林第一大宗,他的门人怎会到这儿?
“莫不是敌军的障眼法?”贺连山惊道,“让我们关注于这小子,从而窃机报复?”
圣洇流瞥他一眼,如看痴白,不置可否地继续看起战局。
那小子左奔右突,终不敌圣军重重,被八柄长戟成围压下。
圣洇流在千里眼里看到,那小子在饮血而犹雪亮的大戟下自我放弃似地坐到地上,偏头仰面,倒是个任性女儿在生气般……
他心里奇怪,又些微异样,却说不清。
“原来圣军也是不讲道理的!放开我,我又不是陈国人!”
祁原走下瞭望台便看到一对士兵压一个少年上太子的瞭望台,他忽然心中一动,拦下他们。
士兵不解,押着小子转头看祁原,祁原也觉自己莫名其妙,狐疑地扫了一眼那小子,是一张被尘烟脏得不像样的脸。
便摆摆手,让他们走了。
心想着,今天这是怎么了?
拍拍脑袋,便准备去休息一会儿。
他不会想到,这会是他这一生最悔之莫矣的放过。
圣洇流见到那小子时,小子犹在嚷,“无冤无仇,何故抓我!”
可真被推到圣洇流面前又缩了一下,不再开口。
圣洇流敛了凤目,修长手指抚过他面颊,小子只想躲。
便被捏住了下巴向上抬,圣洇流不发一言,而身旁的贺连山不敢出一口气。
这太子,又想玩哪一种死法?
“放开。”小子皱眉,抬眸看他一眼,委屈而不解。
贺连山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幻听,睁眼仔细看,那小子竟还瞪着太子!
这小子死得不会不惨!
出其意料的是,圣洇流松了手,道:“带下去洗洗。”
“是!”士兵又押小子下去,都有些莫名其妙,贺连山更是不可思议,不是“带”下去杀了,“而是“带下去洗洗”?
洗什么?梳洗之刑?!
贺连山被自己想法又吓一跳,那孩子又没做什么,太子不必如此吧…可依着太子……
看贺连山样子,圣洇流嘴角不由牵起微不可见的弧度,那一声娇软似夜莺的声音,怎可能是个男子?
容颜为尘污,而那双眼,清如日下流溪,激滟了多少风光旖旎。
想着她在城下,在八柄长戟下丧气般瘫坐地上,不忘瞪看敌军,就觉有趣好玩。
这个天下,权心重,谋心胜,女是才女,掌诗词经纬,说话引史据经,听着也不嫌别扭……哪会有这样的纯净人?
而一想到她是女子,又想到那队兵士,皱眉对贺连山道:“把她安置到孤帐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