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道衣在山门前回头,少女容颜恰当时。
“陛…下。”雨夜滂沱,锦衣妇人挡在身前,剑入胸口,回头看他,也是凄惋。
最后,那怀有绝色之容,能预示天下的女子,却是冷眼对他。
暴雨凄凄后,电闪雷鸣,昏暗阔室,长灯明火晃动。
九重帐中惊坐起,九五至尊喃喃喟叹,似梦,似幻?是忆,是追?
门外有嘈然。
“公主,您不能进,陛下他正安睡!”
“公主,您进去了小人就…”
“公主,公主!”
“滚开!”
“唰—”檐下冲雨,水入渠,沙沙声乱了耳。
乱耳,倒还是听得到那少女刁蛮的声势,她是……哦,竟是她的女儿。
那样无所谓的人竟生了这样的女儿。
偏他不甚喜爱她,却为何待她的女儿,如此宠爱?
“噔。”一听就是端莹又在不成体统地冲撞!
这孩子不听话极了。
珠玉碰撞,珠帘被端莹长袖一挥,甩到内侍人堆里,正打着一个的眼睛,那人只能忍痛。
但一道珠帘后即为帝寝……便再不敢犯颜到御前,忙退了下去。
端莹却不畏,直看着坐得好好的身着寝衣亦威仪的帝王。
“父皇!”在外刁蛮,到了跟前倒是嘴甜得很。
明景帝不理,又知她最喜抢他人未完之话,不由佯怒:“真是放肆!惊忧帝王,是何罪名?!”
端莹却侧头,仿若没听到,又道:“内侍说,父皇在安睡,可端莹料想定非如此,故来见父皇。”
“哦?”明景帝有了几分奇,他这女儿不娇不撒泼不撒野的时候,倒真少见了。
“何以见得?”
“当然是因为父皇疑心重啊!怎么白日能睡着觉。”端莹理所当然。
“你!”明景帝活似被空气呛了一口,远远在门边的内侍都尽力缩了身子,希望不被看到,免被迁怒。
这话,谁都不敢想,就她端莹了不起,还敢在正主面前说,还说得这么理所应当正常无比!
“父皇别气!端莹一向如此,父皇不也说女儿就这点最像母后么?”端莹一点不畏天子之怒,自个儿麻溜儿站起来又坐在明景帝身边,好个亲昵的女儿样子。
让明景帝骂她都有些难开口。
开口又如何?还不是一个“你”字?
说是帝王,骂人都骂不出,只会“你你你”!
可也就这一个“你”字,却也可伏尸百万,以践天子之威。
“你为何而来?你一来,这雨也来了,可见没什么有晴事!”明景帝没好气地埋汰女儿。
“我不要嫁给萧绍熙!”端莹正色道,又在明景帝变脸前依偎道:“父皇你不是最疼女儿的吗?”
明景帝本要变脸,听这可怜兮兮的语气也软了态度,道:“知道父皇最疼你,便该知道此事是父皇苦心。”
“萧绍熙是柔然萧氏王庭的可汗,为北方一雄,你嫁了去,正帐大妃不比你那几个配候配伯的姐妹荣耀得多?”
“什么呀!”端莹推他,“父皇哄她们别来哄我!我可不好骗。”
明景帝这回倒不以为忤,“君无戏言,朕焉能欺你?”
“萧氏王庭那是在草原!难道我要到草原生活?”
“我又不是蒙人狄人!”端莹想想就头皮发麻,“据说那儿都不洗澡!吃的是大块肉,我怎么吃得惯?又睡的是毡帐,我怎么睡得好…”
“你不是酷爱打马球吗?这也是正好。”明景帝一本正经地乱说,却显然言不可更改。
端莹瞪大眼睛,看着父皇,可能以为他已经傻了。
看着看着又开始哭天抹泪起来,“呜呜呜母后!母后!父皇不要我了,我不想活了!母后!母后!父皇不要我了,他平日的宠爱全是假的!他就是不要我了…”
“行了,朕还不知道你么?”明景帝止了端莹的假哭。
“说吧,要什么?”
端莹撇嘴,止住哭,“父皇污蔑儿臣,儿臣只是不想嫁给萧绍熙,并无他意,父皇却疑心儿臣别有用心!”
端莹倒成了大义凛然。从不管不顾时失礼又像真心的“我”到这会儿别别扭扭的“儿臣”,端莹也着实是个应对明景帝的高手了。
“那好,那送公主回去。”明景帝也不哄了,这女儿什么德行他还是知道的。
“母后!父皇他…”端莹才不顾礼仪,一下翻脸。
明景帝捂着耳朵,如今实在是头晕,身体不济,“别喊别吵!这太极殿都快让你震塌了!”
“我……”端莹便是再不肖,见生身父亲这样病态,还是不忍。
便收敛起来,道:“儿臣求父皇一事。”
“讲。”明景帝命侍人进来给他揉着太阳穴,一边闭目听端莹言讲。
“儿臣想请邺家长女邺诗雪作儿臣的伴读。”
“诗雪?”明景帝听毕一笑,道“那也太屈才了。”
内侍抬眼,也是不免暗笑。
帝王还是看重邺姑娘多些。
“什么屈才!”端莹不服气,一甩袖子,蛮横骄矜:“我是公主,她是臣女,我不比她大?”
明景帝点点头,算是敷衍这个孩子气的女儿。
却又道:“可她是未来太子妃,是四族之首邺家的女儿,是丞相之女。”
“况以诗雪圣国第一才女之名,呵呵,作你伴读?作你老师都绰绰有余!”
明景帝颇不吝赞美,还面含骄傲,“唯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你皇兄,才是圣国未来的国母。”
“呸!”端莹是不可能不撒泼不撒野的,“我不管,你是我父皇!你就该向着我,让她作我伴读怎么了?她不是太子妃么?照顾小姑子怎么了,她还是我表姐呢!照顾妹妹不行么!”
又觉得自家父皇太贬她了,言语攻击道:“是未来太子妃又怎么样?我皇兄才不喜欢她呢!”
明景帝笑而不语,显然不信。
端莹这样无礼,他可不能一般计较,那可就一个格局了。
端莹见他这样悠然,又不能将他怎样…可这般只衬得自己鬼哭狼嚎,疯癫一样,真是好无情的父皇!
就不能痛快地顺了她的意思么!
她不就是想折腾一下这个掩盖她光芒和父母宠爱的自己不喜欢的未来嫂嫂嘛!
于是又问:“我皇兄怎么还没回来?”
“快了。”明景帝略抬眼皮,头疼缓解些许。
他想到在外征战的太子,又是心下安慰,颜色和缓。
“吴国还没灭吗?”
“先灭陈。”
“都两个月了,一定是玩去了!要不凭皇兄的性子,早早就班师了!”端莹还有句话没说出口,说不定是皇兄不喜欢邺诗雪……抗婚呢。
“想他了?”明景帝笑笑,这时就同一个凡俗父亲,为自己的儿子骄傲欣慰,与自己的女儿叙话家常。
“嗯。”
端莹是有点想,她十分想去对她哥讲邺诗雪的坏话。
邺诗雪当了太子妃,以后就是皇后…她日后见了,还得反过来向她行礼!
想想就要气死了!气死了!
“你若答应朕好好备嫁,朕就许你……”明景帝停了一会儿,似乎再想许什么好。
“许我召来邺诗雪?”端莹对他眨眼睛,“答应吧父皇,你可是我父皇!”
明景帝转了一边去,不看端莹。
端莹急了,“我答应你,你也该答应我啊!”
“作为帝王,你连这个都做不到啊?”
明景帝:“……”
这孩子也就说话和她母后一个样!
早晚被这两个气死…
“那你要好好备嫁。”这就是答应了。
端莹雀跃,又作正经样,道:“当然。”
明景帝:“……”这叫他怎么放心。
萧绍熙在圣国北境,陇北之北,寂灭谷之南。是圣国与元国的隔断之处啊。
天下乱局间,燕为共主却最先覆灭,册剑为燕国裂出,都已经分裂成陈卫吴……元与圣共踏天下。
这柔然也是不能有失啊。
他想起那日萧绍熙来圣,向他求娶公主。
他也不欲嫁端莹,毕竟是从小纵容的孩子,这到了别处肯定也要受委屈。
但谁承想萧绍熙又不要别的公主,非说看见端莹打马球的样子十分飒爽……
怪来怪去,还不是怪她自己?
还不是怪马球?
当日要是听他一言,好好待在宫里,就没有这回事了!
明景帝觉得端莹活该,又觉得端莹倒霉。
最后还是念着是亲生的孩子,为她叹一口气。
说来,小端莹竟也要嫁人了。
“父皇,快下旨!”端莹生怕他反悔,已经找了黄绸,又叫侍人捧砚。
他失笑,“诗雪是怎么招惹你了?”
端莹不屑,“没有,她邺姑娘处事尽善尽美,怎么会招惹我。”
“我就是瞧她不顺眼而已。”
端莹被明景帝敲了一记,“好疼,父皇你做什么?”
明景帝看她目光略深沉,有种忠告意味。“端莹,你以后不能任性了,要收敛些。”
“往后,你还是要倚仗诗雪,她往后就是你母后的位置,你得尽心,让她待你好才行。”
端莹不服,“你就不能给我哥选个我喜欢的太子妃么?”
明景帝:“……”对牛弹琴。
算了,只能指望她那糊涂娘能活千岁百岁,护一护她了。
他而今的身体…怕是不能。
好在,太子与她是同胞……
“别后悔,快些用印吧!”端莹急不可耐。
明景帝真想不通端莹怎么就和诗雪那么大的仇…清远与皇后是兄妹,端莹与诗雪可是表姊妹呀……
“用印!”
端莹肯定下一句就要喊他骗人了,喊他欺哄小孩了。
他只能用印,叹气,“好好好,用印用印。”
端莹这才高兴。
她早知道这和亲是推不掉的,既然推不掉,那干嘛不给自己找点好处,找点乐子?
同样,邺诗雪做太子妃也是改不掉的,为了日后不向她行礼,还不如去柔然呢!
而且,父皇也舍不得她,那她到柔然之前不就是要什么有什么……可以为所欲为了么?
哈哈哈,她一定要好好折腾邺诗雪!
这个假人,早看她不顺眼了。
要让她天天念市井话本,看她那老夫子似的受辱似的表情,一定很好玩!
前些年邺诗雪让父皇逼她抄《女诫》的仇终于得报!
大快人心!
端莹出殿,明景帝又捂上耳朵,整个宫殿都是小人得志猖狂样的笑声……
“真是个小孩。”明景帝好笑。
这诏书也不细看,写的不是“伴读”,而是“伴讲”。
一字之差,千里之别。
邺诗雪还是端莹的老师,与端莹想的那种能代替挨打,任意施为的伴读可不一样。
明景帝笑笑,这时还是小孩子,往后又怎么是好。
这天下乱世,怎么是好……
雨渐渐止,窗外蒙蒙,还听得见端莹的笑声。
他终是难安,也许到了年衰时便疑鬼神,生怕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