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阳县地方税务局在初春之际传来一个好消息,要在城西的一大片空地上兴建办公大楼。
所有员工都为此感到高兴。
冯清水也一样。与别人不同的是他在高兴之余隐隐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
去年对西关村的检查大获成效,年终县局给了他一张大奖状,稽查标兵。
他心里明白这是领导塞给他一个哄小孩的糖果,看着那张奖状,他没有感觉到有多么荣幸和愉悦。
给西关村送达的六、七百万入库额的检查表复写联和入库通知书也就是一张纸,一张白纸而已!而一百多万的检查税款也就是一个数,一个供领导利用的数字而已!
没有那两张纸,没有那看上去沉重的数字,哪有西关村仗义划归给地税局的偌大一块地皮!
也许上不得桌面的交易对一穷二白的地税局说来太及时,太需要了。
也许,用六、七百万的天文数字顶出去一块不值钱的荒滩地,对于一个城镇农村来说也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胡学治达到了意愿。
任必长在中间唱了红。
刘有才更是两头都不惹,在地税局一方是有功之臣,在西关村一方感谢他顺水推舟助成了这件事。
就连温小强也被大家公认为会办事易沟通的稽查骨干,年终县局将其评为了优秀稽查队长。
冯清水的稽查标兵和温小强的优秀队长荣誉比起来,孰轻孰重,自是一目了然。
冯清水心中也自然明白,在检查的时候披挂上阵的是他,两军交战的时候在后面捣鼓的是温小强,向上面反映战绩的是刘有才,凭印象给下属加分的是任必长,而胡学治仅仅是知道冯清水业务好,对一个人的全面评价,当然要靠主管领导和分管局长的建议来定论。
他有时在想,是不是当时在任必长第一次问起检查结果的时候,该顺着他的意思来?是不是当武学兵提出那个要求的时候就该满口答应?或者是不是当时进户参与检查的时候就该压根不必要那么认真?
但是,没有那么多的是与不是。
现在答案已经揭晓,胡学治的意图已经大白于天下,他的真正意愿并不是要收多少钱的税,要执多么严的法。
就连任必长和刘有才也是虚惊一场。
胡学治的意思是要急于圈地,急于给新建的地税局起楼建厦。
在一拉一扯的交易谈判中任必长充当了战场的急先锋,刘有才更是极尽其能事吃着锅里看碗里。
胡学治胸有成竹,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只是可怜冯清水和吴玉春在这场斗心斗智没有硝烟的较量中充当了不为人知的炮灰,两边不讨好。
举局上下一片鼓舞,大家很快将会有了自己宽敞明亮的办公场地。
有谁能感受冯清水他们内心的苦涩呢?
尽管一百多万税款入了库并不会给他带来半毛钱的利益,尽管税法做成了交易也与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底就是不舒服,敞亮不起来。
一次又一次局里的强调,一次又一次上级的部署,一次又一次艰苦的检查,他都没有一次能做到领导的心里,没有一次能符合领导的意愿,没有一次能揣摩到上司的真正要领。
冯清水的斗志和信心开始在丧失和消退,他不知道接下来的工作怎么才能做好,如何才能做到领导的心中。
与此同时,他的妻子李凤妍所在的商业局系统的国有企业改制也全面铺开,商业局将要改制为商业总公司,下属所有国营企业全部改为集体和个体。
这次的改制在商业系统不亚于一次大地震,原来的铁饭碗很快就被打破,所有的职工都有承包商场门市的机遇,但同时又都存在将要失业的风险。
冯清水的心情好不起来,几乎坏透了,他请了半个月的假,买了好多书,在家里除了读书就是写字,在诗词小说笔墨纸张中消磨着恍惚的时光,打发着不舒畅的日子。
两个星期后,他无精打采地上了班。
使他倍感焦虑的是,县局又通知全体人员从即日起实行两手抓,一方面抓收入,另一方面要抓紧时间学习,以备十天后全体人员一起赴地区地方税务局参加业务能手的选拔统考。
既然是全体统考,那当然是考业务。
冯清水自以为在业务知识方面相对来说还是可以的,最起码和温小强他们比起来要强得多。
一连几天没有出去检查,去局里签个到就悄悄回到家中,除看一些闲书外,就是看业务书,他不想在这次的业务能手考试中再落在后面。
十几天过去了,考试如期举行,冯清水对自己的发挥很满意,不由地心情又好起来,在回来的车上与同事们又说又笑,可以说谈笑风生。
又是一个星期后考试结果出来了,冯阳地税局有十八个人荣获地区各种能手,有征管能手,有税政能手,有办公能手,有稽查能手。
稽查能手只有一个人。
看到名字的时候,冯清水的身上从头上凉到了脚底,荣获能手称号的竟然是温小强!
一个平时不看一眼书的温小强会考到稽查能手!
他的积极性又一次受到了打击,他认为谁都有可能考到能手,但温小强绝无可能!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毕竟人家的名字挂在榜上,毕竟地区地税局和县地税局都要奖励人家500元。
冯清水又一次懵了,迷茫了,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颜色他真的看不清。
紧接着,刘有才把他和温小强叫到一起向他们布置了下一阶段的任务。
温小强队进入商业系统配合改制进行检查,彻底清算欠税和改制期间的新税。
冯清水队开始对所有砖瓦石个体企业进行检查并清理税款。
温小强队进入商业局,商业局抽出专门人员进行配合,中午晚上都有人安排生活,不忙的时候,还能和商业局及其所属各被查改制企业的人凑到一块玩两把扑克和麻将,检查生活愉快而滋润。
冯清水他们的情形就大不一样了,每每到了个人企业中连人影都找不到,不是玩做迷藏躲着他们,就是推诿敷衍逃避抵触,纳税意识极低。
即使接受检查,也大多是提供几张残缺不全的单据,几乎没有建立账簿。
他们只能凭税务所给纳税人核定的定额通知书和已经缴纳的税款来确定应补税款的金额。
在检查中,他们发现一个普遍现象,税务所核定的按期应税收入严重不足,根据企业的规模,就连收入的零头都达不到。
而税务所的答复更简单,且一点都不含蓄:这样给纳税人核定税款,对方好接受,不抵触,征收起来也不用太费事。
多么轻松的回答,多么显见的道理!
冯清水他们无言了。
既然是仍按照税务所便于管理省事省力的逻辑来检查,来核对定额通知单和已交税款,还要稽查队做什么,让人家税务所自己核对好了。
且不说还有什么税务责任和什么神圣使命,也不说什么贡献和良心,那都是发言稿上的大话空话,关键是各队都带着稽查入库的数字任务,完不成首先影响的是检查人员每个人的奖金。
按税务所的定额去检查,稽查任务将无从谈起。
任务完不成,到时候只能看着别人去领奖金。
于是,他们只好彻底放弃原来按税务所定额来核对检查的方法另辟蹊径。
当他们真正按照他们的检查方法去检查的时候,他们发现每个企业按税法规定正常应交税的金额远远大于税务所核定的定额。
当违章税款被严查出来,在入库的时候就显而易见不那么容易和顺利。
更让他们不解和诧异的是,有查出的税款明明在昨天的检查中双方都做了认可,并且是签了字按了手印,企业个人已经答应要在今天筹钱入库,却到时又找不到了人,玩起了失联,或有的就直接反悔,甚至有的纳税人有恃无恐当场撕毁了他曾经签字认可的检查表格。
冯清水他们既无奈又气人,而且还感到惆怅和迷惘。
遇到这样的难题,他们必须保持克制,要以理服人。
但没有人会听他们的理,答案很简单也很好理解,那就是听了理就要拿钱交税,这种理他们宁可不去听懂。
冯清水他们别无他法,只能把实际却情况带回来向刘有才进行详细的汇报,而刘有才的回答又几乎使他们涕笑皆非。
他说企业和个人不交税是纳税意识不够,稽查队应该多和税务所联系,双管齐下。
他认为纳税人对税务所还是比较能接受,也很遵从的,只凭税法还不够,执法必须建立在和纳税人和谐相处之上。法不压众,如果一味按税法到每个企业严格执行是很不切合实际的 ,也是无法执行的。
税务所在日常征管中管理着这些固定管户,他们认为他们的定额是建立在好管理无争议的基础上,稽查队推翻了他们原先的定额显然是不妥。
这样一来,冯清水他们的工作陷入了无援之地,一个难题横在他们面前,怎么办?
吴玉春从财政所分转到地税局,而且又分到了县稽查队,原先一直引以为豪,遇到这样尴尬的处境,不免灰心丧气牢骚满腹。
刚刚分配到冯清水他们稽查队的大学毕业生张静,面对这样艰难的工作流露出发愁的样子。
冯清水就更不必说,他是这个队的副队长,负责人,所有的压力都搁在他的肩上。
何去何从,如何下手,无时不在挑战着他的大脑。
经过沉着仔细的思考后,他决定把全面战争化为重点突破,然后再以点带面逐一攻克。
思路不错,可惜的是事情的发展并不是顺水顺风,更不会如愿以偿。
他们选定了一个特殊个体企业,是一个靠近县城近郊的大石矿,仅石子粉碎机就有三台,靠近马路边,出入运输特别方便。
吴玉春知道那家石子厂的厂长韩三是公路段段长的小舅子,石料石子都用在每年建设的省级公路上,不缺销路。
近一二年生意更是做得风生水起,其他小石矿都被他挤得萧条不景气。
为了掌握主动,冯清水决定先搞外调,再接触韩三的战略战术。
他们首先进到公路段财务科以检查工程项目代扣税款为名,详细登记了韩三供料的第一手数据资料,然后才进入韩三石料厂进行正面检查。
与其他个体户一样,韩三首先出示了税务所核定的每月一百二十元定额通知书,还出示了今年向税务所请假的两个月请假单,全年应缴税额算下来就是一千二百元,这个算术题二年级的小学生都能算了。
然后又左翻又找从抽屉的角落里抖出几张交税的完税证。
不用算盘不用计算机,吴玉春数了数共有七张,心中一合计一百二十元乘七等于八百四十元,全年十二个月,请假两个月,应交税款十个月,共应税一千二百元,还短三个月三百六十元没交,三个税务稽查人员做了一道少儿数学题。
韩三满脸堆笑,把一条高级香烟搁到桌子上。
他虽然没说,就是傻子都能意会到这是韩三要对检查人员酬劳,用社会上的话说,就是企业的一点小意思。
韩三一点都不抵触,随即从衣服兜里掏出400元钱来塞到冯清水的手里,笑容满面地说:“不用找了。”看起来韩三在对待这样事情上是轻车熟路,自然娴熟。
冯清水却轻轻地把手中的钱搁在桌子上:“老韩,我们不是税务所,我们是来稽查税收的,税务所的这些数据只能作为我们稽查应提取的一种征管资料和参考依据。”接着扭头对张静吩咐:“我们依法对该企业法人代表韩三进行税务检查询问,详细做好记录。”
韩三的笑容顿时不见了,一脸懵懂。
不难看出,他对这种税务检查方式觉得很不习惯,大有匪夷所思之色。
他更不明白这几个人的做法怎么会和税务所不一样,他们到底想怎么样。
冯清水从石矿的用人和人工费问起,每月用电量,石料的输出量和输出地,石子的日产量,向矿产、工商以及其他管理部门缴纳的费用等,全部登记在询问笔录上。
让韩三一一看过后在被检查人一栏签字画押。
韩三不以为是,虽没有见过这个阵仗也并不着慌,来矿上虚打实吆喝的人多了去了,一张白字几行黑字又能怎地!
不过韩三也不傻,冯清水这么一来,他隐隐感觉到这伙人并不是为欠缴的360元钱而来,心想无论如何反正不出钱,看他们能奈我何。
冯清水他们把从公路段调来的第一手证据拿出来,韩三看了采取装聋作哑的办法,也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按照韩三刚才的口供,石料外销的销路不一,公家的有一半,零销给个人的也有一半。
冯清水他们按照税法税率进行了细致计算后,营业税、个人所得税、城市维护建试税、矿产资源税以及一些税款附加,共计算下每年应向国家缴纳八万六千五百五十元零七毛八分钱。
除去已交的八百四十元钱,还有八万五千七百一十元零七毛八分的税款未交。
根据税法规定,税务所定额未交的三百六十元钱为欠税,其余税款既未向税务机关申报,也未及时向税务机关缴纳,定为偷税,应处以所偷税款零点五倍至五倍的罚款,具体罚款应视缴纳税款的情况而定。
税法有一个硬性红线,罚款最少是所偷税款的零点五倍。
并且对所有应缴未缴税款从滞纳之日起还要加收千分之二的滞纳金。
冯清水责令韩三在三天内将所有税款首先缴入国库,然后稽查队可以酌情给与最轻处罚,否则,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交不了税款,稽查队会根据其交税态度和情节适当酌情给予高倍数的处罚。
蚤多不觉咬,韩三一听这犹如开玩笑的天文数字,不仅没有翻脸,反而笑逐颜开:“冯队长,您就别开玩笑了,要再多拿个一百二百的也行,晚上咱去大酒店里喝上一盅,对了,城里开了两家歌厅,几个外地小姐很漂亮,咱去玩玩唱唱歌。我给各位买了一条好烟,大家带着方便抽。”
说着就要把烟往张静的文件包里塞被冯清水用手挡了下来。
那天冯清水他们给了韩三一个灰擦脸。
他们给韩三定下三天之内先交清税款和滞纳金,然后再根据交税情况确定罚款。
可以说,冯清水他们方法得当,韩三无可争辩。
三个人骑着摩托车在返回的路上无比高兴,自从检查开始将近一个星期已经没有这样开心了。
吴玉春兴奋之余故意感叹没有人给喝酒点歌了。
冯清水爽快地答应晚上请弟兄们去小饭店喝一壶。
那天是他们最痛快最高兴的一天,满满的成就感包围着他们,吴玉春和张静都对冯清水的检查方法赞不绝口。
一次大胜仗,可以说是一次完美的大胜仗,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又让他们从火山尖上跌落到了冰窟中。
他们还在三天的倒计时中默念等待着,可惜没有念来八万元的税款,却念来了刘有才的传唤。
“怎么搞的,你们有没有大局观念啊,那韩三是谁!那是县公路段段长的小舅子,你们知道一年下来公路段给我们代扣多少税款!要惹恼了段长,谁给咱们代扣税款!还有,新建大楼那里大部分用的石子石灰都是公路段提供的,这样一来大楼还怎么盖?你们以后在选户进户的时候能不能动动脑筋啊,专检要命的地方戳!明天去把你们的检查表和其他文书都撤回来,找个没背景的。一锹挖不下一口井,动不动就是七八万,谁能缴得起!”
从刘有才的办公室走出来,吴玉春和张静牢骚满腹。
他们不能理解刘有才的训斥,更想不通为什么冯清水不当面和他论理。
国家定下的税法是摆着给人看,还是让人闹着玩的?刘有才的话是代表局里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公路段代扣税款是他们应尽的义务,怎么还要领他们的人情?为了建大楼就可以在税收上网开一面?而且是对与大楼没有直接关系的人也要牵带照顾?
这一次冯清水什么也没有说,在外表上看上去异常淡定。
他似乎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似乎觉得刘有才的作为没有什么可非议的,似乎所有心中的不平都是杞人忧天。
那些文书谁也没有去把它拿回来,都懒得去拿。
几天后,刘有才把那一叠文书扔到了冯清水的办公桌上。然后什么也没有说,扭身走了出去。
一场高兴,一场兴奋,一次战斗,一次收获,所有的一次又一次,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那样空虚失落。
但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他们仍然必须在税务稽查的岗位上坚持下去,工作下去,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