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须臾,在佡(xian)允收回手的同时,原本无月的夜穹,也开始有了钩月的尾光显现,月轩星宿飞光,慢慢的皆是星垂平云之色。
月涌无尽遥清寒,晓岚皑皑映霜溟。
一切都恰到好处 。
此时,夜风微恸(tong)之拂,卷得那盎然浮白流青的潆光逐渐淡薄得遥远,隐于夜野林月,而后销匿无痕可寻。
清辉微明,纤钩烁光华。
夜下,月下,林柯旁,光华落在白玉莲冠上,于朦胧中又给他莲纹白袍上镀上一层不若任何矫饰的薄冰夜霜色。
好比明月不可攀。
这憾色是多一笔浓俗,少一笔便寡淡的绝佳。
月色疏离又极为清冷寂寥,无声无息,再抵不过如此薄冰之楚。
……
山岭千重翠,断云天野青。
身袭苍逸白袍、粹秀黑纹浅边的拺(se)慈提着一盏灯从刀截似的山缝处平波缓步踱出。
他提起手中那盏形状特殊的红灯,眯起眼缝打量着,上截黑下截白的浓密睫羽微颤重合。
红灯暗绯,于白朦雾茫的灯纱灵云中悬浮摇曳,忽闪忽灭空冥跳动着,恍若鲜活又脆弱不堪的心脏,又宛如白雪棠梨间落下的胭脂色。
光亮又冷又绵却又艳。
拺慈盯了好一会儿这灯,红光如同胭脂泪吹进眼中,衬得幽寒的眸子无端有一杼(zhu)霞绡红湿,那般醉人。
他神色不明,而后又淡淡笑开,执手随意在空中化了一道传音术后,便提着灯走了。
无根净池。
云破雾避处,佡允与拺慈从来处来。
佡允今日好似有些不同,却又相同,他神色极淡极平静,滴水不漏的面庞孔上笼罩着一层雪白,脸色颓败,两片薄唇也失了光泽,好似余冬里最后的一捧雪泥,化为染上缁尘的灰白之色。
却坚毅清冷异常。
拺慈手中提的灯,不似甫一那般红,淡淡的雾纱中,摇曳的暗绯已然变了色华。
如三月冷寒而炽之,淳而渍之。三入为纁(xun),五入为緅(zou),七入为缁(zi),最终由浅绯玄黑了下去。
如同明边白鸟嘴携阴湿黑蛇,古怪又诡密。
朗瑛眼瞄过拺慈手中的那一盏黑芯灯,瞪圆了黑润的眼,站定一侧问道:“这里面黑乎乎的一坨是什么?”
“这是长明心灯一竍(shi),原本不是这般颜色。”拺慈侧眸看向一旁的佡允,神色微动,眼底促狭闪过什么,“不过因念而动,因愿而异变幻罢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恍然间让佡允原本平静的眼底溅起了数点白滴烟鬟,如若鳌戴雪山龙起蛰,几时重又几时轻。
浓厚浮过,他几乎眉眼压底,将这异色狠狠压抑下去,他抿紧嘴唇,声色温凉如水:“快开始吧。”
拺慈面上露出一笑,好整以暇的耸耸肩:“那好吧。”
拺慈原本执起灯柄的手骤然一松,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叫佡允始料未及,凭着本能反应手疾眼快的就去接一竍灯,而那灯从拺慈松开的手中悬浮于几人腰侧,并未坠落。
拺慈戏谑一笑:“瞧你那样。”
佡允沉默,神色有些讪讪。
刚才那番动作,完全是出于本能反应,几乎没有思考般就伸出了手臂去接那灯,那盏吸了他心血,掏空他胸膛的一竍灯。
他垂下眸子,眼底有些苦涩又有些挣扎。
拺慈抬眉道:“阿瑛,你将双手触上这灯。”
朗瑛看向那盏燃着玄色,在一片白雾中摇曳的幽光,他黑润琉璃般的乌瞳好似被那幽光神不知鬼不觉的吸了进去,如同被深渊凝视,又或者被魅影循循善诱,直至他双手穿过雾纱抵上那玄光,才发觉,从他手指传递而来的,是温洵澹澹(dan)的暖,纡缓又包容的渗来。
是兄长的爱意,满满当当的包围着他双手,深沉又温柔。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不明白。
而在这片刻间,那玄色跳动着,如同被白雾环绕,慢慢的被朗瑛的双手吸收,而后消退,玄色隐下,浮现出的是最初的胭脂暗绯,鲜活极了。
拺慈似笑非笑,意味不明道:“你看,有些事情在面上看来就是如此简单。”
朗瑛来不及再思考这话的意思,只觉得心中好像被什么填满,灵力竟也饱满充盈了起来,他几乎是颤抖的抬起双手,看向掌心:“我感觉身体里好像有了什么东西。”
那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从前奢望难求的东西,竟倏忽之间拥有了。
“你该感谢佡允,是他让你有了完整无缺的金蕊。”
朗瑛眼眶瞬间湿润,绛唇雪肤都浮出光辉,他有些失态的转身朝池边奔去,身形是那般快那般急不可耐。
那株于池中碧绿独立芳华的并蒂禅莲于朗瑛眼中由远而近,由郁郁苍苍中逐渐明晰。那朵始终挨一头且花姿孱弱的白莲,这一刻仿佛吸满了盎然,花瓣傲然绽放,于万千碧绿清波中勃勃宛水而立。
而那其中金蕊密集生出嫩茬,闪着水光,再抵不过如此涅槃之意。
朗瑛缓缓笑了,眼中水光潋滟晴方万里,竟要欲喜极而泣。
他终于可以修齐金蕊。
佡允于不远处看着这一幕,浅薄拉扯起嘴角,脸上却是寒凉的疲倦,不知是喜悦还是自嘲。
拺慈于一旁平静睨着:“你会后悔,用自己失心永止此境的代价去填阿瑛的金蕊。”
佡允声音有些沙哑,干涩道:“我不悔。”
拺慈眼波流动着幽深沉溟,瞥了他一眼,没在说言。
……
一竍灯是神物,能补仙灵之心,一如朗瑛这种缺失金蕊之人,而赤子禅莲的金蕊如同人的心脏。
花蕊如心。
倘若人缺心空腔,便不会有暖血和热温,形同死亡。
但仙灵强大,失了心不会死,只会越渐孱弱,不复韶华,神智皆会月枯星沉,逐渐暗淡,于漫长的岁月中如同趋光而霭,消沉堕落。朗瑛缺了心,便日日如此。
一竍灯虽能补心缺之失,却是要人心甘情愿的剖开胸口,剜出心脏放入灯中,才能再行那补缺之力。
而佡允则是硬生生五指成硬钩,将手伸入自己的胸膛,掏出了心脏。
心脏连着猩色的贲张血脉,连着他全身上下的筋肉和骨骼,被他的动作全部拉扯出来,他剧烈颤抖的捧着自己的心,鲜血的血液浓得像淬了千倍万倍厚的红梅海,溅洒了一地,将他雪白的莲纹白袍淹没成血衣,他眼角沁出清戚朱光,顶着胸前破碎怖然、深可见白骨的血洞,摇摇晃晃却毫不犹豫的剥下半边心,心甘情愿的奉于一竍灯。
那般的剜心之痛,叫他痛得全身蜷缩起来,发间冷汗汨汨,血与汗的交织是这般的妖异和污浊,他面孔不住的发紧扭曲,宛如坠入最恶最冷的无间地狱。
佡允忽而懂得了朝天山渡劫竹妖那时仿佛失去了什么的痛。
太深刻也太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