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书名:最后的侠客 作者:沧浪客 本章字数:11436字 发布时间:2021-12-13

第十八回 采草药霜晨救美  赶情郎雪夜中镖

艾珍他们眼望枣红马疾驰而去,也断定不了马上究是何人,见时候不早,算了酒账,仍然骑马上路。

过临潼以后,只见人烟寥落,村舍成墟,处处残留着兵燹的痕迹,宗维孝说他在河南、安微一带也经过许多兵灾过后的地方,却哪里也没有这样的残破。

孙振光道:“渭河以北更惨,那年回汉仇杀以后,多隆阿进入陕西,纵兵屠戮,渭北回民聚居村落较多,可说民无孑遗,回民不是死了就是跑了,还不如渭南呢。”众人无不嗟叹。

傍晚时分,他们进了渭南城,进街不远就是醉月楼,东方虬见孙振光等前来,不胜之喜。孙振光给大家相互介绍了,彼此说了一番仰慕的话,就一同进内,东方虬即吩咐摆酒为大家接风。

东方虬中等身材,略微发胖,虎目阔口,一见就知道是个爽快的人,他最好交游,贵客临门,更是加意款待,名酒佳肴摆满一桌,宾主尽欢,不必细说。

席间,孙振光说明来意,问起李飞雄,东方虬道:“他今天中午还在醉月楼喝了酒去呢,是条血性汉子,为人正直,在团防局很有声望。原来这位陈家兄弟是他的师弟,失敬。”

艾珍恨不得马上去找李飞雄,东方虬说李飞雄的家就在附近不远;饭后准带他前去,艾珍才不提了。

众人飞觞敬酒,谈笑风生,吃到上灯过后还余兴不尽,汉声知道艾珍心急,起身道:“东方兄豪侠仗义,名不虚传,酒逢知己,本来应当陪东方兄作长夜之饮,但恐去李家晚了,叫门不便,留着酒,明天再喝如何?”

孙振光宗维孝都附和,干杯之后,吃点饭食,都起身随东方虬去找李飞雄。

出得店门,走过百余家店门,拐进一条小巷,不远就到了一座中等院落门口,临巷是一道围墙,单门楼,院子里有几株梧桐,早落尽了树叶,看得见枝桎上映着的灯光。东方虬向前敲了几下门环,叫声:“李大哥!有客人来了。”

里面应声道:“是东方兄么?就来,”脚步声响处,大门吱地开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打着灯笼,李飞雄亲自开门迎接。

他二十七、八岁,高挑个,身材匀称,长方脸,浓眉深目,两眼炯炯有神,见东方虬身后站着四个人,眼中露出一丝疑惑之色,东方虬指着艾珍道:“你看他是谁?”

艾珍猜想这人定是李飞雄了,忙上前一揖说道:“小弟陈艾,特从福建前来寻找父亲,专程拜望师兄,请师兄指点家父现在何处?”

李飞雄听师父说过,有个小妹在福建,却不曾听说有师弟,细看艾珍眉眼间又很象师父,心下狐疑,口里却高兴地说:“啊,是师弟来了,快请进屋。”一边说,一边把众人让进客厅,东方虬把大家都相互介绍了,李飞雄知道孙宗二人,又见汉声俊秀倜傥,英气逼人,和艾珍真如一对临风玉树,心里甚为高兴,忙叫里面泡茶备饭。

东方虬道:“酒饭都已在小店吃过了。陈家兄弟千里迢迢从南方来到这里找父亲,李兄就快把尊师的情况告诉他吧。”

李飞雄道:“这事说来话长呢,师弟,你怎么知道来找我的?”

艾珍道:“五年前,王宗汉叔叔告诉我,父亲在终南山养伤,那时我才十三岁,妈妈在突围时战死,我一个人想来找父亲也做不到,多亏师父收留了我。去年师父见我大一些了,才让我到陕西来,师兄的消息是孙大哥替我打听到的。”

李飞雄问道:“师弟以后见过王叔么?”

艾珍道:“侍王升天后,王叔叔到过武夷山看我,说要到陕西来的,不知来了没有?”

李飞雄笑道:“王叔那年二月就来过了,后来师父还是他邀走的,不过,王叔说……”

艾珍望着众人一笑,对李飞雄道:“师兄,我有句话对你说。”说着扯过李飞雄到一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李飞雄不断点头微笑。艾珍说完,李飞雄对众人说:“各位请宽坐一下,我带师弟到里面去,再叫屋里的出来拜见各位大哥。”

原来李飞雄开始还有点怀疑,艾珍悄悄告诉他,她是女扮男装的,李飞雄方才信了,欢喜不迭地领她到里屋见自己的妻子,不一会,李飞雄领着妻子喜孜孜地出来和大家都相见了,僮儿捧出些花生、枣子,泡上茶来,大家团坐叙话。李飞雄是渭南东乡李家庄人,从小爱习枪棒,那年回民叛乱,他们村子被叛军攻破,全家遇难,他和几个青年死命冲了出来,同时出来的那几个青年投军去了,他不愿当兵,投奔到终南山一位表亲家里,正好陈兴在附近养伤,李飞雄就拜在陈兴门下学武,从同治二年到同治六年,一学四年。同治五年,王宗汉从南方来,找到了陈兴,劝陈兴出山,陈兴听说梁玉蓉遇难,太平军覆灭,心灰意冷,不要再出外闯荡了,一心想教好几个徒弟,没答应他。

同治六年春初,捻军和叛军在陕西闹得很厉害,汉民受到叛军和土匪的装击,无法安生,都集中在一些堡寨里,办团练自保。王宗汉从延川跑来,说有几个堡寨请陈兴去当教习,帮助守卫堡寨,这事关系到上万人的身家性命,恰好李飞雄接到家乡的信,催他回家乡去办团练,同时也邀请陈兴去,陈兴认为练武保家乡是件好事,同意徒弟们回家,自己却和王宗汉到延川去了。

李飞雄到渭南不久就成了家,租了这宅子住了下来,陈兴和王宗汉去延川以后来过两次信,第二封信是去年四月来的,说他和王宗汉准备去宁夏平罗县五香堡,以后就再没有消息了,不知此刻是否还在五香堡?

既然有了这条线索,以后就可了径去宁夏了,艾珍才安下心来,宁夏一带,正在打仗,大军云集,众人商议先回西安,再准备下步行动。

艾珍又问起父亲在陕西还教了哪些徒弟,是不是还有师兄弟知道父亲的消息?李飞雄说邻县大荔有个方茂,是和他一起跟师父学艺的,他知道的情况方茂也知道,不过方茂最近是否有师父的消息就不清楚了,李飞雄说明就派人去叫方茂来。

当晚,艾珍要留在李家和师兄叙话,叫汉声也留下来,孙振光和宗维孝硬被东方虬邀去醉月楼歇息,东方虬等走后,艾珍详细地问了父亲在终南山几年的生活情况,把自已从南京突围出来后的经历也对李飞雄说了,不觉已是三更时分,艾珍还不肯睡,汉声见她鼻塞声重,嘴唇泛白,一摸她的手,微微发烫,劝道:“艾弟劳累一天,鞍马风雪,看样子是受寒了,早休息吧,厚盖点被,捂出身汗就好了。”

李飞雄的妻子听说艾珍受了寒,定要让出自己的热炕给艾珍睡,说是新烧的炕一时难热,客房的里久未生火也是怪冷的,到底是她的卧房暖和,艾珍见嫂子一片热情,只好从命,李飞雄送汉声到客房安歇,自己和妻子睡在外屋。

黎明时分,汉声习惯地醒来,穿好衣服,正坐在炕上调息练功,听到李飞雄叫门,忙开门出来。

李飞雄说艾珍一夜没睡好,开始是畏寒,四更后又发起高烧来,身上热得烫手,汉声听说一惊,忙去看视,只见艾珍煲云蓬乱,双颊猩红,呼吸粗急,一摸脉时,浮急应指,显系风寒引发内热,病象果然不轻。

原来艾珍不习惯北方气候,张兰英怕她受冻,出门时让她穿得太厚,在马上奔驰燥热起来,未免敞衣贪凉,大凡出汗之际最忌招风闭汗,凉风一炕,汗毛孔闭塞,侵入的风邪不能排出体外,郁而生病,艾珍就犯了这么毛病,当晚睡在热炕上,艾珍嫌被子太厚,又掀被贪凉,所以病又加重了。

汉声忙取出一粒丸药来,服侍艾珍吃了。艾珍笑道:“不妨事的,有你这高明的郎中在身边,怕不药到病除么?”

汉声见她精神菱顿,形容憔悴,却反怕他耽心,故意说笑来安慰他,心下十分感动,说道:“艾弟,你病得不轻呢,千万好好休息。”又对李飞雄道:“刚才给艾弟吃的是普通的荆防解毒丸,药力不够,还得拣剂药来才行。”

李飞雄道:“这城里的医生药店都跑遍了,没处拣药,只有一个姓薛的老大夫替大家瞧病,他自己有药,是不是请薛大夫来一下?”

汉声道:“不用找人家了,人家不会这么清早就出门,我这就到山上找些新鲜草药,效力还强一些。”交代了李飞雄夫妇几句,就出门越过城墙,奔终南山去。

这时,天色微明,晓风冷冽,汉声在山上转悠了一会,采到了所需的草药,已经天色大明,正准备抄近路往回走,忽见山路上一个人影一晃,又不见了,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受伤的人,正努力挣扎爬起来,可力不从心,刚站起来,踉跄走两步又跌倒了,半晌也没再爬起来。

汉声心想,这么冷的天气,山路幽僻,极少人行,离城有七、八里路,不等他爬到半路,人早冻僵了,忙飞步向前,意欲帮他一把。

那人听到有人走近,转过头来,猛然坐直身驱,手里刀光一亮,用疑惧的眼光打量汉声。

汉声朗声说道:“朋友,不要害怕,我是采药的,你受伤了么?”

那人松了口气,身躯一软,又歪倒了,汉声走近一看,见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目俊秀,但脸色苍白,嘴唇青紫,样子极为苦痛,身穿粉红色软缎紧身小袄,虽已泥泞不堪,仍可看出衣料是十分华贵的,那少年左腿上溃着一滩黑血,象是中了喂毒的暗器。

少年用力抬起头,对汉声道:“我中了贼人的毒药镖,请大哥救我一救。”

汉声蹲下身来,扳过少年的伤腿,揩去血污,见裤子上只有一条寸多长的裂口,果然是毒镖所伤,问道:“毒镖还在么?”

少年道:“我拔下镖又送给贼人,给他带跑了。”

汉声拿出把小刀,在少年裤腿上割开一个小口子,见创口发黑,腿上皮色泛紫,高高肿起;情形十分险恶,忙取出一粒八宝解毒丸,叫少年吃了,说道:“朋友,你家在哪里?你中毒很重,这药只能止住毒性不再上攻,必须马上医治,不然性命难保。”

少年道:“我是外地人,住在城里客店里,请大哥给我叫两个人来,抬我回店去。”

汉声道:“来不及了,我背你回店去吧。”

少年忙摇手道:“这怎么使得?”急得脸都红了。

汉声不容少年推辞,收拾好草药,背起少年,急奔城里而来,正巧少年住的平安客店就在回李飞雄家的路上,汉声把少年背进客店,送到他住的房里,给他脱了鞋子,扶着他睡好,叫店伙倒一盆热水,给少年洗净伤口,剜去烂肉,挤出毒血,用药来敷了,包扎起来,又给少年留下两粒八宝解毒丸,叫他下午吃一丸;晚上再吃一丸,吩咐店家好好照看病人,起身要走。

少年一直以感激的眼光看着汉声,柔顺地听从他的指令,见汉声要走,恋恋不舍,拉住汉声的手,问了汉声的名字,请求汉声一定要再去看他,汉声答应了,急忙赶回李家。

艾珍吃了丸药以后,略好了一些,仍然头痛发热。汉声把草药洗净煎好,服侍艾珍吃了,让艾珍盖好被子,捂着睡好,这时已是早饭时分,李大嫂给艾珍做了碗面汤,艾珍不想吃东西,吃几口就不吃了,李飞雄两口子都很着急,汉声道:“不要紧,艾弟出身汗,退了热,就会好的。”

早饭过后,艾珍果然出了一身汗,人清爽了许多,只是头晕乏力,仍然在炕上躺着。不久,孙振光、宗维孝、东方虬都来丁,听说艾珍生病,忙来看问,见艾珍谈笑如常,只是精神略差一些,大家才放下心来。

李飞雄说起大家远来不易,要好好聚一聚,请大家在他家吃午饭。

东方虬道:“他家里人手不多,嫂子还要照顾病人,算了吧,还是到我那里去现成。”

李飞雄道:“要说齐备,当然比不上老哥的醉月楼,小弟不过是表示点意思,再说小师弟有大家在这里也心安得多。”

东方虬听他这么一说,不好再争了,只说要是忙不过来,就去醉月楼叫一个大师傅带几个伙计来帮忙。李飞雄说团防局新请来一个大师傅,是汉中人,会做川菜,派儿个团丁帮厨就行了,众人都说如此甚好,李飞雄自去安排,众人就陪着艾珍说话解闷。

艾珍出了一身汗后,渐渐热退神安,恬然睡去,众人都出外屋围炉闲话,谈些江湖上的见闻,不觉说到枪炮火器上。

东方虬道:“这几年官兵平叛,几乎全靠洋枪洋炮,凭你武功再好,也挡不住枪子儿,听说左宫保手下有两个能大,一个叫赖长,一个叫邓增祥,都会制造枪炮,施放大炮更是百发百中,军中都说,只要这两人之中到了一个,准有一场大仗打,看来今后光凭刀剑是不行了。”

宗维孝道:“攻城夺寨,枪炮固然厉害,打交手仗还得靠两手硬功夫,不过咱们也得学学打枪,不然就只有挨打了。”

孙振光道:“洋枪打得远,准头好,血肉之躯是抵挡不了的,可惜洋枪和子弹都是从外国买来的,枪子打完了就成了烧火棍一根,啥事也不顶了。”

汉声道:“洋枪和子弹也可以自己造的,听说曾国藩在安庆办了个军械局,也能制造枪械子弹,李鸿章在上海也办了一个。左宗棠在福州还办了个造船厂,建造铁甲兵舰,又办了个船政学堂,专门训练航海和造船的人才,说是二十年之后就可以和英国法国争雄于海上呢。”

孙振光道:“能不能和英国法国争雄且不说,左宫保的高瞻远瞩,为中国人争气的劲头倒是值得佩服的。”

宗维孝道:“造枪炮造船都是官家的事,咱老百姓一来造不起,二来朝廷也不让咱们小百姓造。还是老老实实练点功夫防身为好。枪子不会拐弯,咱身子灵活一点,枪子也难打中,要是让咱们靠了前,乖乖,他就得尝尝刀剑的厉害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团防局的厨师手艺果然不错,四川菜的辣味很合汉声的胃口。艾珍睡过一个上午,醒来时病已好了大半,硬是要起来陪大家,原是忌口只喝点稀粥的,见菜做得很好,吵着要尝,汉声拗她不过,只好让她尝一点。那时候中医最讲究忌口,一发烧,什么油腻酸辣煎炒的东西都不许吃。其实感冒风寒,吃点辛辣的东西如生姜辣椒之类驱寒发汗,只是酸性收敛,不宜多吃罢了。汉声当时经验不多,历来相传的忌口之说不敢不信,心里埋怨艾珍任性,可又不敢责怪她,弄得忧心忡忡。事实上艾珍并没受到影响,因为贪吃川菜,胃口大开,连吃了两碗稀饭。

十月天色最短,中午过后开始喝酒,到酒阑席散,已经日影西斜,东方虬、孙振光、宗维孝都有八、九分酒意,告辞回醉月楼,汉声说他采药回来的路上,救了一个病人,也得去看看,就一路出门。众人知他心地仁厚,救死扶伤是医生的本色,也没人细问他。艾珍只吩咐他早点回来,别耽搁太久。她哪里知道,这个病人和她竟大有关系,却是前面提到的,追赶艾珍而来的马凤莲。

马凤莲在临潼错过了发现艾珍他们,飞马赶到渭南,比艾珍他们早到半个时辰,去醉日楼一问,是不是来了四个从西安来的客人,伙计都说不知道。她心里纳闷,这四个人到哪里去了?自己是个女孩家,不好去找东方虬询问。在街上没精打采地转了一会,又去来路看了一番,不见踪影,天色不早,只好找家客店住下来再说。上灯以后,她又去醉月楼探问,伙计说是来了四个客人,刚出门去了。马凤莲才下心来,自己想念的人果然到了渭南,明天准能见着,这就行了。至于如何去见,见到了又怎么样?姑娘并不认真去想,她一向就是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想怎样做就怎样做。

马凤莲从小锦衣玉食惯了,这次来到渭南,找不到一家清真馆,其他的酒饭馆她是不去的。因为回族人最讲究清洁,不吃沾猪油的东西,就是用平素炒猪肉的锅子炖羊肉,他们也能闻出味来吃不下去,渭南自从回民叛乱之后,回民死的死了,跑的跑了,原来儿家清真馆都歇了业,马凤莲到哪里找东西去吃,没奈何只得买点素糕点充饥,她为了追情郎,也不觉得苦了,只是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三更过后,猛听得房上喳地微微一响,马凤莲婴然惊觉,仔细听时,仿佛有人在房上行走,暗道有贼,忙穿好紧身小袄,坐了起来,不久,觉得一股异样的香气扑鼻而来,她听说过江湖上有使闷香的事,赶快屏住呼吸,提刀下床,轻轻开了房门。走到屋后看时,见一条黑影已窜上房檐。马凤莲喊声:“有贼!”飞步走了上去。

那贼见马凤莲追了上来,杀心顿起,转身挺刀便刺,马凤莲心想这些使闷香的十九是采花淫贼,自己险遭不测,恨不得抓住这贼子零割了才解恨,就狠狠地向前相斗,那贼本领不如马凤莲,兼之心虚,怕斗久了惹来其他的人,不敢久斗,钻个空子就跑,马凤莲穷追不舍,两人打打斗斗,相跟着跳下城墙出到城外,那贼子转身又舍命斗了一、二十招,看看招架不住,虚喝一声“着镖!”马凤莲一愣,提防他打来暗器,贼人趁机又跑,只拣山石崎岖的路走。走近山脚,贼人又是一声虚喝“着镖!”骗得马凤莲又略停了停。看看已到山腰,贼人又是一声“着镖!”马凤莲不再提防,不想这回真着了道儿,腿上一麻,真的被镖打中。

马凤莲停步下来,拔出了镖,顺手向贼人的背影掷去,听得一声“哎唷!”贼人用手捂住肩头,没命地翻山越岭跑了。

马风莲腿部受伤,追赶了几步,再也支持不住,只得停丁不追,察看伤口时,火辣辣地疼痛,创口流出黑血来,知道镖上有毒,想赶回城里去,走不到半里就走不动了。这时已是四更过后,山上又冷,她出门时没穿棉袍,奔跑时还不觉得,乍一停下来,冻得浑身发抖,伤口又越来越痛,肿得简直走不动了,只得一步步往前推,正当她精疲力竭时,汉声恰好发现了她。要是汉声晚来片刻,马凤莲已经晕倒没被汉声发现,那么她纵然不冻死,也必定毒气攻心无法挽救了,事后她想到这里,觉得完全是真主的安排。

她很纳闷,为什么那个贼人竟盯上了她?她不知道,当她进入渭南城时,一个江洋大盗早注意了她,首先是她那匹罕见的骏马引起贼人的眼馋,再就是她在街上彷徨的那段时间,让贼人了解到她孤零的处境,加上她豪华的服饰,沉重的包袱,引发了贼人的贪欲。

这贼人名叫郝壮飞,惯在晋陕一带作案,因他武艺高强,更兼一手毒药镖百发百中,各地捕快奈何他不得,也不知作了多少血案。这回碰到马凤莲算是吃了点苦头,他不知道马凤莲已中镖受伤,还以为人家是接着镖还给他的,吓得他没命地逃跑,要是他知道真情转回来时,马凤莲可就糟了。

马凤莲回到店里,经过汉声的医治,疼痛减轻大半,汉声走后,她已疲累不堪,昏昏睡去,醒来已是午后。她身上暖和了过来,精神也清爽多了,只是腿还不能下地。

店家因为客人在本店出事,非常内疚,确也听汉声的吩咐,悉心服侍她。马凤莲见店家小心在意,赏了他十两银子,叫他炖碗鲜羊肉汤,另做些面条,店家在她睡觉时早按她的吩咐做好了,马凤莲吃得特别香。汉声来看她时,她已情神焕发,和早晨判若两人了。

此刻在汉声眼前的是一个真正的美少年,秀眉入鬓,星眼流波,略高而正直的鼻梁,红润的嘴唇,微笑时绽露出一排珍珠般晶莹的牙齿,衬着一对深深的酒窝,简直又是一个艾珍出现在他的眼前。只是艾珍更秀气一些,而眼前这个少年下颏稍宽,眉宇间另有一种豪犷之气。心想艾弟可算长得俊秀的了,不料北方少年竟也如此俊美,不由得怔住了。

马凤莲见是汉声,高兴得象是见了亲人一样,忘了腿伤,就要站起来迎接,脚一沾地,疼得她“啊哟!”一声又坐下了。

汉声忙走过来扶住了她,说道:“别动!好好躺下休息吧,你的伤还要过几天才能好呢。”

马凤莲笑道:“见了你,把疼都忘了。你看,我不是好多了么?喂,怎么不坐下?你那病人好了些么?我不知怎么谢你才好,我这条小命是你帮我捡回来的,我应该叫你救命恩人,可这样叫起来又太别扭了——我叫你大哥吧,好不好?”

汉声只听得一串叮叮铃铃清脆的话语,天真而又率直,嘀嘀咕咕快得让人插不上嘴,不觉舒心地笑了。打心里喜欢起这个少年来,说道:“好啊!我可不知道我这弟弟叫什么名字呢?”

马凤莲粲然一笑道:“你看,我多粗心,连名字都没告诉你!——我叫马凤莲,我家是甘肃灵州,到了那边,一提我的名字很容易找到我。”

“马凤莲?——”汉声望了她一眼,疑惑地问道:“这名字很好,不过挺象女孩子的名字啊?”

“我就叫马凤莲嘛,凤凰的凤,莲花的莲,女孩子的名字又怎样?”——马凤莲顽皮地望着汉声,开心地笑着。

“那……你认识马凤田么?”

“啊!你怎么晓得马凤田的?”马凤莲吃惊了,马凤田这名字是她到西安来以后随意用的,藉以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可是不知为什么,她不想隐瞒着汉声。从见到他第一眼起,她就觉得这个人是可以信赖的。他那诚实清澈的眼光,英俊蒲洒的面庞,坦率宽厚的态度,使她感到就象自己的亲哥哥一样,自己完全可以把一切交给他。

汉声笑道:“是我两个兄弟告诉我的,他们在西安碰到一个叫马凤田的少年,也说是灵州人。”

马凤莲嫣然一笑道:“你的兄弟叫什么名字?是宗维孝和陈艾么?”

汉声点了点头。“啊!原来这样——告诉你,马凤田就是我,真太巧了!你是和陈艾一起来的么?陈艾在哪里?”

“那你为什么对我说你叫马凤莲呢?”

“对别人,我叫马凤田,对你,我叫马凤莲,懂吗?”说完,对汉声顽皮地眨了眨眼,格格地笑了起来。

这可把汉声闹懵了,不知这少年捣什么鬼,问道:“一会是马凤田,一会是马凤莲,到底该叫你什么啊?”

“现在暂时叫我马凤田吧,大哥,陈艾他们现在在哪里?”

“陈艾病了,在他师兄李飞雄家里。”

“他病了,重不重?不要紧吧。”

汉声笑道:“不要紧,已经好多了。今早我就是给他采药才碰到你的,看来你还得感激他呢。”

“我是得感激他,要不,我也不会从西安到这里来吃这个苦头了。也真是,不过,我认识了你真高兴,你是我碰到的最好的人了。”她的眼光和语气,使汉声感到她的话是真诚的,更增加了几分对她的好感,说道:“我也说不上什么好,世上的好人多着哩,不过,世上的坏人也不少,你可不能轻易相信人家,把坏人当作好人就糟了。”

“不会的,我的眼暗不会看错。你的那两个兄弟也是好人,要不,你们怎么在一起呢。”

汉声突然想起,艾弟说,这少年老盯着他看,开头挺讨厌这浑小子,刚才马凤莲说是为了赶陈艾才到渭南来的,莫非……想到这里,心里涌起一阵醋意,问道:“你这么老远来找陈艾,有什么要紧的事?”

马凤莲听他这么一问,脸一下子就通红了,说话也不利索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他们救了我,又送给我银子,我是特意赶来道谢的。”

“他们帮你是不图报答的,你就不用谢了。”

“我知道他们不指望我报答,可我一定要当面谢他们。大哥,你带我去看看陈艾吧,况且他又病了。”

汉声笑道:“急什么,现在你又走不动,过几天你会看到他的——要知道这样,今早我把你背回家去就好了,你们两个病人在一起岂不更好,也省得我两头跑了。”

马凤莲一听这话,脸又红了,低着头道:“那可不好,不方便。”汉声一看她这个样子,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仔细一打量,更发觉她越发的可疑。就逗她道:“我这会就背你去见陈艾吧。”说着,装着就要动手背她。

马凤莲慌了,忙躲闪道:“别,别,叫人看见真不好意思。”

汉声故意认真地说:“有什么要紧?早晨我不是老远把你背回来了么?”

“那是没有法子啊。”

“现在不同了吗?”

“现在当然不同了,况且我告诉你了,我叫马凤莲,莲花的莲,还不明白吗?”

汉声见她那忸怩的娇态,忍不住逗她道:“你很喜欢陈艾,是不是?”

凤莲大方地点点头。

汉声叹了口气道:“唉!可惜晚了。”

“怎么?晚了!”

“有一个人早看上陈艾了。”

“真的?那姑娘漂亮么?”

“怎么不是真的,姑娘的哥哥还请我保媒呢,那姑娘可真美。”

“那……那……”凤莲惶惑起来,望着汉声讷讷地说:“大哥,你不疼我么?”

汉声不想捉弄她了,认真地说:“陈艾确实心里有人了,你好好养伤吧,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等你好一点,我就带你去见他。”

马凤莲很失望,但她不是一个轻易放弃自己主张的女孩子。她想要的东西,非弄到手里不可。她误会了汉声说陈艾心里有了人这句话,不信别的女孩子胜得过她,她毫不怀疑地想——“陈艾总会是我的。”

汉声回到家里,艾珍埋怨说怎么去这么久?汉声笑道:“你猜,我给谁看病去了?”

“我怎么知道?”

“是你一个熟人。”

“这又奇了,这里我哪来的熟人啊!”

“马风莲!”

“马凤田,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人家是特地追你来的。”

“追我?哼!我看这小子贼眉贼眼,果然不是个好东西!”艾珍恼了,她自己女扮男装,有了这块心病,总是怀疑别人看破了自己的行藏,同时也不敢仔细打量别的男人,所以一直把马凤莲看成是个男的,并没想到其他。

汉声想起马凤莲那种痴情,望了望艾珍,心想真是无独有偶,偏偏就有这么一对。笑道:“你别误会了,人家要嫁给你呢。”

“嫁给我?真的!”

“谁骗你来,马凤莲,明明是个女孩子的名字啊!”接着把马凤莲来渭南的经过说了一遍。

艾珍想起自己的猜疑,也不禁格格笑了起来,开心地说:“这倒好,你又给我做媒了。”

“不是我,是人家看上了你,非嫁给你不可!我说你有了心上人,她还不信呢。”

艾珍啐了他亠口,嗔道:“看不出你越来越坏了,喂,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个女的?”

“她亲自说的嘛。”

艾珍凝视着汉声,悻悻地说:“你怎么不叫她嫁给你?

是不是存心气我?”说着声音都变了。

汉声陪笑道:“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

艾珍幽幽地道:“人家长得那么美,又亲自告诉你,她是个女的,不是挺喜欢你么?她女扮男装能轻易对一个男的讲么?想不到你……你……”

汉声苦笑道:“别生气了,那马凤莲一心只想着你呢。她把我当亲哥哥看,所以什么都不瞒我,要不,我也不会知道这么多了。”

艾珍道:“难道你就不喜欢她?”

汉声笑道:“原先是无所谓喜欢不喜欢的,后来她把我当作亲哥哥,也就喜欢这爽直的小妹妹了。”

艾珍哼了一声,恨恨地道:“好一个哥哥、妹妹!又爽直,又多情,别人哪里比得上?”

汉声被她弄得手足无措,只得说:“你还不知道?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你!艾弟,你也太多心了,天下哪有比你再好的?何况我们是注定了的……”

“什么注定了的?”艾珍不让他说下去了,可仍板着脸道:“又说些没油盐的话了,我可不喜欢你那妹妹,你要喜欢人家就别来理我!”

汉声和解道:“得了,你刚好一些呢,咱们谈些别的好吗?”

“有什么好谈的,我已经好了,明天就到大荔找方茂师兄去!”

他们并没有去大荔,李飞雄硬不放艾珍走,说已经派人去叫方茂了,方茂准会来的,并说,大荔王阁村、羌白镇一带原来是回民聚居的地方,多隆阿一来,把回民都屠杀了。路上一片荒凉。现在驻了不少兵勇在那里垦田种地,农民虽然也回去了一些,但仍不多,那里全是兵勇的世界。

艾珍听李飞雄这么一说,倒没兴致去了。汉声却对此很感兴趣,询问了许多问题,对左宗棠的屯垦办法,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原来左宗棠为了减轻军粮的压力和运输的困难,命驻军大量开垦无主荒地,由上面发给耕畜种籽农具。开垦的收入,除归还成本外,都折价做为勇丁的额外收入,薪饷照发不减。驻期短的也尽量种植蔬菜,这一措施大大激发了兵勇的生产积极性,一年多来已大见成效,不仅军屯的粮食自己全部解决,还有余粮供应作战部队,对于农民也同样给予照顾,让他们自由开垦无主荒地,因此农民逐渐返回家园,这样,军屯和民屯参错杂处,对交通线和附近居民也起了保护作用,勇丁们袋里有钱,对可怜的百姓也就不那么强买强要,军民关系也好得多。

下午,方茂赶来了,他比李飞雄小两岁,中等身材,人很精干,见了艾珍和汉声他们,非常高兴,他说师父最近没捎过信来,有人看见师父确实到了五香堡,不过宁夏一带大军云集,将有一番大战,道路阻隔,正惦着师父呢。

艾珍道:“只要父亲在宁夏就好,管他打仗不打仗,总是有办法去的。”

孙振光道:“如果在打仗,通过战地就麻烦些,而且百姓都跑光了,路上的食宿也是个问题。还是作好充分的准备才能行动。”

大家认为这话有理,决定还是先回西安,从西安再到宁夏去。

方茂和李飞雄一样,很喜欢艾珍这小师妹,他们见汉声人品出众,自是为师妹感到高兴。听艾珍说起来陕西路上的经过,知道汉声武功不凡,况且有紫电清霜剑一段姻缘,就更加放心了。

艾珍的感冒已基本痊愈,李飞雄、方茂、东方虬一致要求她和汉声表演紫电清霜剑术,晚饭后,二人就在庭院里展开招式,练了起来,但见双剑翻飞,浑为一体,进退攻守,配合紧凑,而招式奇诡,变化神奇,实为平生所罕见,使得快时,只见一团白光在庭子中滚动,几乎罩满了四、五丈宽的院落,众人站在台阶上犹觉剑气逼人,不禁连声喝采。

艾珍和汉声练完收势,回到屋里,众人又把玩观赏了紫电剑,赞叹不已,问起清霜剑的下落,艾珍说原是在高连发手里的,上半年高连发死于兵变,不知又落到哪里去了,言下不胜怅惘。

方茂道:“师弟不要着急,我倒有个消息,前两个月,有一支官兵路过大荔,我帮了他们一点小忙,结识了几个军官,闲谈中有个姓鲁的哨官说他得到过一把宝剑,锋利无比却十分柔韧,可以弯曲成环。他因使不好这把剑,把它当人情送给一个叫李开泰的军官去了,看来这剑十九是清霜剑。”

孙振光道:“这就有办法了,三弟给萨海青治伤,托他找李开泰还不容易吗?”

艾珍听了,才高兴起来,为了早点找到父亲和清霜剑,当下就提出要回西安去。

李飞雄、方茂、东方虬一再挽留,要大家多住几天,见苦留不住,依依惜别,大家叙话到快三更时才各散去。

李飞雄的妻子对艾珍特别关心,听说艾珍要走,十分不舍,临睡前又拉着艾珍说了一会话,悄悄问她和汉声的关系定下来了没有?

艾珍羞涩地道:“这事如何好说?我女扮男装,对孙大哥和宗二哥都没有说明的,虽然看样子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女的,可还没挑明呢。”

李大嫂道:“原来这样,这事就让你两个师兄作主替你定下来吧。”

艾珍着急道:“大嫂千万不要讲。”

“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不是不喜欢,我想找到了爹爹再说,没找爹爹以前,不如就这样还方便些。”

艾珍这样一说,李大嫂也不好坚持了,怜爱地望着艾珍,笑道:“苏公子人品武功都没说的,和你是天生的一对,大嫂真替你高兴呢。”

“他好是好,不过……”

“不过什么?”

艾珍本来想说:“不过他老和官府来往,自己很不高兴他这样做。”但她一想到有些事不得不和做官的打交道时,这句话就咽下去了,说出来的却是:“没有什么,他有时好象呆头呆脑的。”

“不会体贴你么?”李大嫂突然明白了。笑道:“好妹妹,有些事,你没说他不敢乱讲的。”

艾珍听大嫂这么一说,自己也不觉笑了。

正是:灵犀一点心相照,明日阴晴总费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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