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声敲长夜,白月遮古榕。
汩汩韩江水,流过千秋东。
枯皱脸的老人,慢慢啜了口苦茶,古藤杯再放下,一片枯叶飘飘落,荡起几道杯中波。
咄咄,年轻剑客脚步来回踱,嘴唇咬到发干,终于忍不禁,按剑问道,“莫大师,您曾说,以我如今剑术,武林同一辈人里边,独有三人有能胜我,究竟是哪三人?”
汩汩江水声,还在耳边流响,枯脸老人脑海里,缓缓冲淡出那一幕——晨光洒翠林,粼粼金波流水去,一头纯色的白鹿伏憩溪畔,青衫少年手提酒葫芦,骤回首,眼神似醉亦如忽。
“成脱,全真教弃徒。一人一鹿,夫诸过处,水流不息,你的剑在他掌里,徒作流水。”
年轻剑客按剑的手暴出条条青筋,侧首默然。
骤然一阵夜风煞来,落叶扬,寒肤刺,枯脸老人目光一闪,似乎看见了那把刀——三月鹰飞唳,雪吹血衣,披发少年枕卧墓碑,仰天长笑。他的身前,雪地尺深处,插入一把刀,绣春刀,染血的绣春刀。
“季初,锦衣卫子弟,绣春刀法不走常路,专攻奇僻,你的剑快,他的刀,更快。”
年轻剑客按剑的手在发颤,嘴唇也咬出了血。
这就是他将挑战的两人,成名路上,必须打败的两人。只有打败他们,才能成为第一,只有第一,别人才会记得你——人们通常只记得第一。
“还有一人,一指就能胜你。”
“是谁!”
枯脸老人长叹一声,远望去,天上不见星,抹了一圈朦胧白月,万千心绪,也好像随着这白月光,幽幽散远了——
星辰披遮云幕,月珠沉落西楼。风荡江波浮绚红,何处烟花绽骤?
惊醒宴中犹梦,打翻杯后仍空。人来客往自难酬,今夜相思浸酒。
今夜是江家儿子的满月宴,高朋满座,欢声盈堂,江员外夫妻望望怀里的孙儿,笑不胧嘴。
随着家仆一声来报,林员外也到了。
江员外夫妻喜匆匆出门迎接,“亲家来了,快请坐!”
到内堂,林员外却不入座,面带笑容道,“迎晨和淡墨呢?”
迎晨是江员外的儿子;淡墨是林员外的女儿。一个新中举人,前途风顺;一个温文尔雅,大家闺秀,本就是郎才女貌,从小定了娃娃亲。
林员外看江迎晨夫妻都出来了,嘴角扬起斜斜一笑,对江员外笑道,“江老弟,做大哥的,今夜还带了一个好消息给你。”
“嘿,林大哥带来的消息,定乎是好消息。”
“哼哼,江老弟可还记得,十八年前,你的女儿江映月还在襁褓,给贼半夜盗去了?”
江员外夫妻心头一震,江夫人即时抢上前来,“亲家,你,你可是有了我家映月的消息!”
“不错,她还好好活着,嫁给了一个俊郎官,生了一个俏儿子。”
江迎晨看来也很惊喜,“那我妹妹,她,她如今在哪里!”
“就在这里。”
“就知这里?!”
众人还惊疑未定,林员外哼哼一笑,举起食指旋了旋,骤然对女儿淡墨一指,“她,就是你的女儿。”
“淡墨,她,亲家说笑了,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么!”
林淡墨也勉勉一笑道,“是,是啊,阿爸,你怎可开这种玩笑?”
“玩笑?江老弟,你可知十八年前,盗走你女儿的人是谁,哼哼,就是大哥我。”
江家人好似听了个晴天霹雳,愕愕说不出话来。
林员外看见江家人这反应,似乎很满意,继而笑道,“我真正的女儿淡墨,早在两岁就夭折死了,不过瞒紧了消息而已,毕竟那时和你家定了娃娃亲。但不久,我听说你家生了一个女儿,我心生一计,花钱请人盗来你的女儿,当作我亲生的养。哼哼,江老弟,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江员外全身冷发颤,看着怀中的婴儿,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林淡墨本就是江映月,江映月变成了林淡墨。
江员外不敢相信,我怀中的婴儿,竟是我的亲生儿子和亲生女儿生出来的,孽种!
江夫人早惊昏过去,坐在椅上颤巍巍扶着把手。
江迎晨脸色苍白,瘫坐在地上,“不可能,不可能……我的妻子,是我的亲生妹妹,这不可能!”
“不可能,哼哼,江老弟,你该记得,你失窃的女儿,肋下有一块梅花胎记,要是不信,纵你验下看。”
“为什么!咱,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为什么!”
林员外和江员外是发小,一齐五湖行商,一齐发财致富,几十年的交情深似韩江水,只是那次后,深深的韩江水里,藏了鳄鼍,吃人的鳄鼍——那次遇见山贼,江员外一时惮死,抛下林员外一逃了之,林员外事后虽活下命来,却不怪罪江员外,只一笑了之,罚江员外请一顿饭而已。
江员外心里很愧,此后每逢大生意,都先让给林员外,有甚珍罕货,也低价转给林员外。林员外嘴里笑嘻嘻,却从未忘记那件事,他要报复,用世上绝无仅有的办法报复。
叫一个人的儿子娶了他的女儿,岂不有趣?
林员外忍了十八年,为的就是今日,在江家做着融融美梦的时候,说出真相,无情敲碎这面圆镜,看看他们江家,是怎生一副可怜模样。
这会,林员外终于看见了,江家一个个不生不死的模样,不禁得意大笑起来,突然,他的笑容僵硬了。
林淡墨一直在旁边冷笑?
“你,你还笑得出?”
“我向来很爱笑。”
“嫁给了你的亲兄,你还笑得出?!”
林淡墨笑得失声,“林淡墨嫁给了她的亲兄,又关我甚事?”
众人骤然醒悟,这回轮到林员外遭一个晴天霹雳了,“你,你不是淡墨!”
“林淡墨”娇娇一笑,五指往头皮一撕,就变成一个老太婆,沙哑道,“淡墨从十个月前,就对这个烂摊子丢给我这个老太婆了,哼哼,就连新婚当夜,也是我来代的。不过,你这俊小伙放心,我那夜灌醉了你,甚么也没做。后来我人皮易容,棉枕填肚,假作一个孕妇,至于这个孩子,只是路边捡来的而已,你们爱养不养。”
江迎晨也惊出冷汗来,隐隐欲作呕,十个月来,我居然没发觉!和我同床共枕,竟是这个老太婆。
千面老妖,天下易容术第一,倘要她自己不露出真面目,就算你和她朝夕相处,也看不出破绽来。甚至有人怀疑,这老太婆也不是她原来的模样。
林员外僵僵笑了几下,骤然发疯,逃出堂门去——十八年的计划,全变作一场笑话了。外边众宾客刚才听内堂吵闹,这会又看林员外疯癫癫奔出门去,只摸不着头脑。
江家人抱着怀里那个路边捡来的孩子,愣愣不知如何是好。至少还有个好消息,江映月找着了。
千面老妖转身才欲离开,江夫人忙拦住她,“那,那我的女儿,映月呢!”
“哼,从来只有林淡墨,没有江映月。”
“你,你说什么!”
“你们还不明白,她早就知那姓林的阴谋,也知道她原是江映月,但她虽是你们的女儿,却不肯认你们,十个月前,就离开潮州城了,所以这烂摊子才交到老婆子我手里。”
江迎晨大声追问道,“她,她为什么不认!”
“你们害死了一个人。”
“谁!”
“穆子夜。”
江家人还未醒定,千面老妖已晃影无踪。
月光依旧朦胧,枯脸老人惋然道,“种因得果,孽花滋长于恶,孽镜台前,无人非冤。你戾心太重,枉杀太多,还是及早收手好。”
年轻剑客手还是紧紧按紧他的剑,“莫大师,我是恶是善并不干你的事,你只需将这第三人的名字说出来就好,你不愿说么?”
“你先父有恩于我,我发过誓,将来他的子弟有求于我,我都会鼎力相帮的。”
“既然如此,你就该说出来!之后我决斗是生是死,与你无干!这第三人,究竟是谁!”
“她,叫林淡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