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一向凶狠的母亲今日为何那么温柔,还在茫然间,却见母亲抓起她一只脚来,把除大脚趾外的余下四指,硬生生往脚底掰。
那样钻心地痛楚,这一辈子也不能忘记。
一双康健的天足,活生生被掰断,那是什么样的感受?
她听见自己脚骨断裂的声音,听见自己血肉分离的声音……
谁能挨得过这样的疼痛?
中途,母亲似乎不甚熟练,离开屋子,换了姑姑进来。
姑姑嫁得不错,据说就是因为裹了一双品相好的小脚。
噩梦,随着姑姑留下来开始。
拿碎瓷片划破脚掌,拿石块砸烂脚背,拿小虫塞进脚心里,把一堆模糊的血肉,拿长长的布条缠出形状来。
让这双脚彻底毁灭,而后生出新的骨血。
她能感觉到血流出后干在伤口处,破皮处肉皮翻开能布条间的摩擦,小虫在肉里钻来钻去,吞噬血肉……
最初那几夜,她疼的挨不过,常常偷偷地解布条。
被姑姑发现,拿着藤条又打又骂:“没骨气的贱东西!这就吃不住疼了?难怪只配活在烂窟窿里,做一辈子下等人!富贵人家的小姐,知道缠一双小脚是多么重要的事情,都哭着喊着求老娘,一定要缠出好品相呢,吃不住苦,就怨不得人家能享富贵……”
她疼的完全听不进姑姑的话,只下跪求饶,喊疼喊母亲。
母亲怕心软,早躲出去寻父亲去了。
她那时还不知,这些疼痛,不过是轻的,狠的,要命的,还在后边呢!
脚被裹在布条里,渐渐发脓,发臭,肉在里头腐烂,那气息,便是她自己,也实在闻不下去。
姑姑拿一种药膏来,给她混在水里洗脚,药香加上肉臭,混合成奇异的气味儿来。
“对咯!男人啊,就是爱死这个味儿!”姑姑姣好的面容带着笑,“你别拿死鱼眼睛看我,这药膏多贵你晓得吗?”
脚上的腐肉,在洗脚的时候,都会被姑姑拿刀削去,剜掉,还会洒上消炎灭菌的药,尽量不留疤。
若是小脚不能光滑晶莹,那也是白费力气。
光躺着挨痛也是不成的。
防止裹好后走不得路,白日,姑姑还要她下地走。
出不得门,她只能扶着小小屋子的墙,一圈圈哭着绕。
泪洒衣襟上,血流进地里,所有的屈辱,只有屋子知道。
“哪个喊你屋头嫩个穷嘛,你要是屋头富裕,那你生来就不用走路,裹了脚安安逸逸当抱小姐……”姑姑抽着大烟,翘着二郎腿,好看的小脚一颠一颠。
时常走路,脚上就容易生鸡眼瘊子,这些都要在洗脚些拿尖刀剔去。
若是有老茧死皮,便要通通磨掉。
“你好好学哈我囊个搞的,以后啊,你得自己服侍这双脚,能不能享福,就看你服侍得啷个样……”姑姑动作熟练削去那些皮肉,又上了药,叫它们重新生长。
她嗓子早就哭哑,只能默默流泪。
后来疼得麻木,泪也流干了。
女儿家并非一开始就会隐忍,但在这些非人摧残中,她们学会了忍耐。
脚不是裹一次就成的。
还得裹尖,那大脚趾头,要裹得又细又尖,得细到能插入未来丈夫的鼻孔里去。
得把脚背裹成弓形,像月儿弯弯,那道弧线浑圆且饱满。
还得裹瘦,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一双纤细的小脚,自古以来,男子皆爱。
最重要的,得往短了裹。
都说三寸金莲,谁知道多少算三寸呢?
10厘米。
据说旁的地区,还能裹出6厘米不到的小脚美人。
越小,越美。
她的地狱生活,足足过了两个月。
明明只有两个月,她却像是活了两辈子。
为了这一双小脚,她流的眼泪,怕是一缸也装不下。
也正是因为这一双脚,她突然就长大了。
从此变得稳重,内敛。
懂得忍耐,懂得低眉顺眼。
父母回来的那天,姑姑让她走两步瞧瞧:“好姑娘,按我教你那样,走两步路来,给你娘老汉看看。”
她依言,裹着厚厚地布条,穿进特制的小鞋里,站起来往前方走。
必须得走直线,步子不能迈太大。
姑姑说,这叫莲步轻移。
脚仍是痛的,疼得她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腰肢不住地扭。
小女孩子还没发育,走不出胸脯高耸和细腰如弱柳般的风情来。
可即使这样,也能看出,她走起来美极了。
“还是你有办法……”母亲不住地感谢姑姑,丝毫不提,她受了多少苦。
“我有啥子办法?我就指望她以后出息,嫁个好人家,老了你们俩好过点,带着我沾沾光……”姑姑自然是骄傲的。
裹出这样好的一双脚来,父母少不了感谢。
在留姑姑吃饭的桌上,她就第一次喝上了鱼汤。
家里穷,地方又没有江河,连池塘都不多见,哪里能吃得上鱼鲜?
炖的鱼,姑姑吃了大半,鱼汤也喝了两海碗。
为以后指着姑娘富贵,母亲也给了她一小碗鱼汤。
汤很白,白得像她没有血色的小脚。
应该也很香,但她闻不到,她总觉得鼻腔里尽是腐肉生蛆的气味。
她端起来喝一口,全是咸滋味。
明明滚烫的汤,她一直喝到冰凉。
鱼有什么错,要受这般煎熬?
要将一身鲜活,熬成骨白……
“妈,妈,妈……”外祖父看曾外祖母喝得眼泪直淌,又捧着碗走神,忙问她,“是不是盐放多了?不好吃嘛?”
“好吃,好吃……”曾外祖母如梦初醒,眼神聚了焦,看看碗里还剩的鱼汤,她放下碗,擦擦眼泪,又重复,“好吃……好吃……”
“好吃你多吃点,锅里还有。”外祖父宽慰母亲,其实锅里哪还能有,两条小鱼,能熬出多少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