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君不见
书名:万里尘清 作者:千秋不言 本章字数:3056字 发布时间:2020-10-19

“岌此生孤苦。幼丧亲友,少失师长,及至弱冠,挚友见亡。然,征战多年,朔风黄沙,未泯护国之心;漂泊数载,夜雪冰河,不悔济世之愿。今而立之年,幸蒙复起。所恃,惟热血满腔,薄命一条。籍以此,付家国。”



清晨的山间雾霭弥漫。


“师兄,我回来了。”


樊昭立于屋后,背对着熹微的晨光缓缓道。


朝晖倾落,为他的轮廓笼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我等你回来。”


没有回音。


“或者,等我去找你。”


依旧没有回音。


耳畔,惟余树声簌簌。


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孟岌被起复时的那段话依然在他脑海中盘旋,久久不肯消散。


所恃,惟热血满腔,薄命一条。


籍以此,付家国。


周遭寂静。


恍如此处逝去的十年。


初冬时节,他抬眸环视。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一如当年。


十年寂然。


那场山火的痕迹早已消泯,负雪山又恢复了他年幼初来时的草木葱茏。


而所有生活的余影,却是付之一炬,荡然无存。


他所站立之处,应当是曾经的学堂。


往昔,他刚来时,此处曾,凉风习习,书声琅琅。


他还记得,那是暮春与初夏相接时。


有彼光暖,有彼花香。


更有,白衣落凡尘。


一别经年,这里只剩一间勉强容身的屋子。屋内光线昏暗,四面漏风。


那冰寒入骨的人,大抵毫不在意这屋中的幽冷。


可是,毕竟,都是人。是人,总还在心底有所希冀,多少还是渴望着暖意的。


人之常情在他心底渐渐冰封。


习惯了滴水成冰,习惯了幽暗昏惑,又何来勇气奢求火光。


樊昭垂眸看向自己身前的一片空地。那里,有青石斑驳。


一丝轻似秋风的叹息悄然拂过。


也是,那人连为自己换药都那般随意,怎可能在居所上用心。


青石板下,寒芒铮然。


统共百斤的双刀,蒙尘已久。


正如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





晏清八年,霜降。


王师抵达燕京城下。


孟岌立于三军阵前,白衣猎猎。


他身旁是崔旭与李忠。


“孟将军,你就真这么放他走了?”李忠抬眼望着城墙之上,忧心忡忡道,“那对陛下怎么解释?”


孟岌没有回答。


本就是打算一个人扛下来的,多说亦是无益。更何况,孟岌早已戒掉了与任何人商讨以作决断的习惯。


但叛军大将樊洗尘,被俘至王师军中月余,就这么凭空消失,的确是说不过去。


确切的说,凭空消失的不止是樊昭。所有曾被迫为叛军效力过的将帅,比如金奉,比如卢林,都在三军抵京前离开了军营。


晏清帝的喜怒无常,比之景和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孟岌无法得知这些人若是归京,等待他们的会是怎样的命运,故而提前遣散。


孟岌本是打算待风平浪静,得到晏清帝的宽恕后再让他们现身。但是,一进城门,他便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没有万人空巷的盛况,满城整齐划一的家门紧闭。


霜寒入骨。


北风已初步显现出肆虐的迹象。


自燕京大营至皇宫不足百里,一路秋风一路寒。


刀刻般凌厉的眉目,彻底褪去了十年前便已所剩无几的稚气。英姿如旧,却无端惹上了一层霜华。


白衣广袖迎风舞,似将星落凡尘。


“孟伏清。”


大殿之上,九五至尊看着他,沉沉唤道。


晏清帝不过不惑之年,却比当年景和帝更加暮气森然。


只不过,这一次,孟岌忽视了满殿的狰狞的兽纹雕花,亦没有将目光分给心怀各异的满朝文武。


偌大的殿堂里,独一人白衣胜雪。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他走得坦然,沉稳,而又悄无声息。


如三春白雪,雪落无声。


“臣在。”


他亦应得沉沉。


晏清帝目光复杂地打量着他身旁的阚煜,崔旭与李忠,一时无言。


许久,还是丞相杨兴业率先打破了寂静:“陛下,孟将军与崔少帅在外将兵征战半载有余,破敌军两路,如今功成归来,是否……”


但他还没“是否”出来什么,话音便被付瑜打断了。


“杨大人,您是不是忘了,眼下叶思存仍下落不明,尚未伏诛,还不能算是功成。”


杨兴业略微皱了皱眉看过去。虽然付瑜说这话的时候仍是和和气气地笑着,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相比于提醒,这话显然更像是挑衅。付瑜作为一个兢兢业业无条件奉承杨兴业所有意见的忠诚杨党,旁人还从未见过他对丞相大人提出质疑。


杨兴业当然清楚,大郑头号威胁叶思存一天活着,天下就一天算不上太平。他方才那句话本就是作缓解气氛之用,根本没有半分轻敌的意思。


而之所以忽然想要缓解气氛,是因为他看到孟岌走进大殿时,那过于清冷淡然的神色,似极了那年请辞时的模样。


大郑不能再失去他一次了。


“无论功成与否,这几位将军的确是为大郑立了汗马功劳。”杨兴业淡淡道,“不知付大人这是何意。”


付瑜这回居然也没同他客气,连绕弯子的标准过程都省略了去,开门见山道:“这几位将军是立了大功不错,但,那些在叛军营中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将领如今安在?为何不见他们踪影?”


这一句可谓是直击要害。李忠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其实杨兴业多少也猜到了些什么,只不过为了顾全大局,不想提出来而已。付瑜这样直接地当堂发问,使得大殿之中无端又冷了几分。


圣上看着他,目似沉水。


孟岌清楚,他隐居负雪山的这些年里,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不胜其数,晏清帝耳中不免会落入不少。久而久之,在圣上眼中,他也从一个纤尘不染的白甲将军,渐渐变得孤僻而自傲,神秘又危险。甚至他与叛军大将樊洗尘当年那段不清不楚的暧昧,都成了现在晏清帝疑心的来源。


凡此种种,孟岌不是不知道,他只是懒得去为自己争辩。


是以晏清帝终于还是把他归入了心腹大患之列,走上了景和帝的老路。


“孟伏清,”晏清帝抬手止住了群臣私语,“关于所有不知所踪的叛军将领现在的下落,朕想听你的解释。”


这便是他先前想过最坏的结果了。


最坏的结果,便是像现在这样,被人挑到明面上,避无可避。


那些将士是有苦衷的。这苦衷并非不可告人,只是,孟岌为何会知晓傀儡术,将成为横在所有人面前的困惑之源。


更何况,就算了却了这一桩,往后又该怎么解释叶思存所有利用了邪术的发难?


孟将军半生戎马,杀伐天下,无论如何不该与这些来头蹊跷的邪术有丝毫牵扯。


这么多年,他瞒得太苦了。


几乎是处心积虑,只为了掩藏住自己那驱邪术士的出身。


国难当前,他甚至连光明正大捐躯的资格都没有。


本以为会到死都不为人知的秘密,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摊开在了阳光下。


孟岌没有太多感受,只觉得没来由地疲惫——心中一块高悬已久的石头落地后的疲惫。


轰然坍塌,再无回路。


“陛下,臣自知罪不可赦。在尘埃落定之前,可否奢望,再替大郑战最后一场?”


晏清帝着实被他这一句惊得不轻。


“你这是,何出此言?”他皱着眉看向孟岌。


轻轻吐出一口气,孟岌环视一周,在满朝文武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忽然淡淡地笑了一下。


不胜苍凉。


“陛下,你可知傀儡术?”


一片寂静中,他听见自己平静地缓缓问道。


一开口,便已明白结局。


他活在黑夜里太久太久了。


久到,只余归途,却早已忘了来路。


满殿讶然中,他想起了幼时的故乡。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清清白白,刚正不阿,虽死犹荣。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心之所向,无远弗届,九死不悔。



是以,甘愿生死以赴,替那些无辜蒙尘的将士,谋一条生路。


替阿昭,谋一片最后的光明。


樊昭已经走了,走得毫不留恋。


连一句话都不愿多留给自己,就那么转身而去。


一别两宽。今后,大抵便再不相干。


十年怀想,终于还是没能抵过半世自由。


封玄阳以宗师身份告诉他,樊昭的邪灵气息消散了大半,就不再那般危险。只是昔时旧情终成了惘然。


从此,他也该放下了。


阿昭从来都不是他的。


亦从不需要他所谓的陪伴。


听说,亲近的人的死,会促使邪灵找回一丝本属于自己的清明与良善。


如果自己的死能够将他再唤回一些,那便值得了。


年少时的温情褪去,再不留痕迹。他又何苦这样念念不忘,一丝一丝烙进骨血。


明知自作多情,偏又深陷其中。


只是,站在生与死的边界,他也禁不住会想,这些年里,阿昭可曾念及过他,哪怕半分。







注: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顾贞观《金缕曲》

这一回,有没有小伙伴明白了什么(゚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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