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可惜,农人不需要风景。
反而,为防着田埂上的野草长到水田里,它们通常会被农人除掉。
这些草生命力极其顽强,还易扩散,根系延伸到哪里,就在哪里长出草来,开出花来,抢夺水稻的营养。
所以沉檀就会常常看到,昨天才破土而出的嫩芽,今天则被外祖父连根拔起,丢到垄上,让太阳晒死。
但这并非是一劳永逸的事情,只要土里还有根须,那就是它重生的机会。
因此哪怕后来水稻长起来,沉檀还是会看到外祖父隔三差五就要一个田一个田的跑,再次重复那些人为干预自然的事情。
有时是顺手,有时就是见野草生得太好,不得不专门用半天功夫,去把杂草都除去。
这些杂质都去除掉,外祖父就会去别人家借水牛。借牛是很容易的,给几包烟,再送些酒。
不吃烟酒的人家就送猪肉,总能在乡里邻里,或是别的乡借到。
因着婚姻嫁娶,那年头还兴把不好带的孩子认个干爹干妈,所以十里八乡总有认识的亲戚,不管亲疏远近,只要能攀上亲戚关系,就多一条法子。
铁犁自己家是有的,没有的赶场去买也行。
外祖父家的铁犁,是村里最大最气派的,崭新,上面绿色漆未掉,也没上锈。
他知道工具好,办事效率就高,所以买农具的钱,他是不省的。
都准备齐全,就得把人家的牛养两天。
一来,得熟悉牛脾气。
牛虽然忠厚老实,但也有犟牛,脾气上来,怎么也拉不动。
农人干活,牛是最大的帮手,一人一牛自然需要互相熟悉。
二来,得好吃好喝供一供。
犁田的事情,最累的不是人,而是挂着铁犁的牛。
要想牛卖力干活,就得给上好的草料喂几天。
吃饱了,再有力气犁田。
再者,养牛这几日,也好往旱田里放水。
水稻水稻,没有水,是不成稻的。
把握好水深,把田里泥巴泡得冒软,就可以赶着牛下田了。
外祖父把铁犁套在水牛上,喊着号子,拿着鞭子,同牛一起,在那些水田里,一遍一遍犁着。
要拐弯的时候,就轻轻给一鞭子,调整方向。
牛大多都是好牛,特别水牛,十分通识人性,上班时尽职尽力。
它敏锐地知道,什么时候该走直线,什么时候该拐弯。
田底下肥沃的淤泥被犁翻出来,去年种过没什么营养的土被埋入深层,去积淀肥力。
偶尔犁到游鱼,外祖父会面无表情的丢到沉檀旁边。
其实他心里是十分欣喜的,这种小鱼,卖了不值钱,拿回家熬汤却是难得的鲜美味。
不过说了沉檀也听不懂,这种无人分享的喜悦,自然就不喜悦了。
等第二条游鱼被抛上来,外祖父到底是没忍住,面上带着笑自言自语起来:“这田里这么多鱼呢,可惜太小了,只能拿回去熬汤,妈好久没喝过鱼汤……”
沉檀听不懂,她只是惊奇地看着身边两条活蹦乱跳的鱼。
它们身上带着鳞片,长着翅膀和尾巴,当然,那是鱼鳍和鱼尾。
沉檀不知道这些,她一直天真的叫它们为,鱼翅膀,鱼尾巴。
这对年幼的沉檀来说,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它长得全不像人,后来长大学生物,说人也是海洋里爬上来的,可真是难以置信。
不过那天晚上,这种神奇的生物就去世了,小沉檀亲眼看着外祖父用力把它们甩上洗衣池,两只可怜小鱼被摔得七荤八素,还没反应过来,雪白无磷的肚子便被一条线剥开……
“呀……”吴放龙过来把她抱走了,怕她弄脏衣裳。
毕竟衣裳脏了,大多时候还得他来洗。
母亲病了后,家里就没人洗衣做饭,父亲又要忙农活,换下来的脏衣服,常常堆积如山。
父亲抽空能洗一洗,每次洗,都要泡满一洗衣池子。
家里没有那么多衣裳够换洗的时候,吴放龙就只能把脏了的衣服换来换去穿。
在村上的时候还好,毕竟男娃天天爬树下溪,衣服就没干净的。
到学校里就不行,家里条件好的女同学,天天穿的整洁漂亮,他见了,心下由内而生的,自惭形秽。
哪怕那些女同学不说话,他也觉得着实难为情。
父亲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那些沾满泥巴的裤子,总是等泥巴干了,拍掉尘土,然后接着穿。
父亲有没有觉得难为情呢?
吴放龙看不出来。
或许是没有的吧。
成年人每天都在思考怎么活下去,哪里能顾及是否体面。
为着不那么难为情,为着能够挺直腰杆,吴放龙也学着洗衣裳。
所以在沉檀离开外祖父家前,吴放龙一直充当着养小孩的保姆角色。
洗衣做饭,带沉檀玩耍。
这是年少的他,不管初衷如何,都是唯一可以帮父亲做的事情。
看着小儿子把沉檀抱走,外祖父眼神带着一丝欣慰。
小儿子生来时候不好,从小就麻烦不断。
如今长大懂事,终于能帮衬自己。
只是欣慰之余,外祖父又有些心酸。
两条这样小的鱼,怎么能够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