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听话本传奇,知晓许多历史故事,沉檀从黑白电视看到彩色电视,里头那些《隋唐英雄传》《宰相刘罗锅》……他总是能提前说出剧情来,偶尔有对不上的地方,都是被编剧改过了。
外祖父最喜欢秦琼的故事,可能,可能他年少时,也做过闯荡江湖拯救天下黎民苍生的大梦吧!
可这样好学,有才识的外祖父,为了外祖母每日的药钱,为了生计,渐渐地不像个书生,是的,沉檀一直觉得,从前的外祖父,虽说也会种田种地,但就是像个读书人,带着烟酒气息的书生。
外祖父,渐渐地变成个商人,变成个喜读书识理的商人。
他最初的想法,还是从土地里来钱。
每天早起晚归,多种粮食,或租,或买,稻田几亩几亩的扩。
因着曾经搬过家,外祖父原先被分的田,在离家有三里路的地方,后来田一直扩到家门口。
沉檀会走路后,就总是跟着外祖父去田埂上,外祖父种他的田,沉檀就去接受大自然的生物启蒙。
别人家种田时节,一家子七八口,甚至十几口人都出动。
而外祖父家,清理旧茬,除稗草根,犁田,播种,盖薄膜一直到收割,都是外祖父一个人去做。
家里五口人。
曾外祖母拄着拐杖,走远一点,就需得人搀扶。
外祖母瘫痪在床,大小便都要外祖父抱着才能解决。
吴放龙这时节总开了学,要去念书的。
外祖父那么喜欢读书的人,几个女儿,能念书的都撑着读完初中,怎么可能不让他小儿子去学校里学知识?
至于沉檀,别说帮忙,吴放龙去学校后,还要外祖父整天带着她。
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幼的幼。
无人可以帮扶他。
别人是十几口人种几亩田,他是一个人种几十亩田。
累得不想动弹,是常有的事情。
“你莫做那么多,你一个人搞不完……”外祖母清醒一点的时候,总是拿话劝他。
“我不做,哪有钱给你买药?”外祖父说的实话,乡下人家,除了地里,少有经济来源。
外祖母听这话,又是难堪,又是愧疚难当,知道自己拖累家里,便不开口了。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难道要去死吗?
可人活着,怎么能去想死的事情呢?
灾年她没饿死,怎么能死在病床上?
想想小儿子,想想自己亲手抱回来的小娃娃,她仿佛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缓一缓,外祖母又尽量体贴问他:“你一天做那么多活路(方言,农活的意思),累不累哟……”
她如今帮不上忙,不能一起下田下地,只能拿些贴己的话来蕴藉丈夫。
只是外祖父擅长说理,却不擅长说情,他说:“累哟,干那么多,囊个可能不累嘛!”
外祖母又没话说了。
她知道他累,只是话这么说白了,她倒是越发难过。
要是自己不病,或是死了,让他重新娶个,能帮衬他的,兴许他就轻松多了。
外祖母心下这样想着。
所以后来,她尽量减少给外祖父添麻烦。
一日三顿,为了减少大解小解,她索性就吃两顿。
“妈,吃晚饭了!”小儿子在堂屋喊她。
“我不饿,你们吃嘛……”她在屋里有气无力回答。
“你不吃你早点说嘛,煮这么多饭,明天又要吃现饭(方言,剩饭的意思)……”小儿子寻常地,无意地抱怨传到屋里,传到她耳里,把她那本就不结实的心扎得粉碎。
可她的心不能碎,她总是得好起来的,这是她的家。
于是她在无数个深夜,独自把那粉碎的心,一遍遍粘合修补起来。
外祖父是不知道这些的,他明早还要起来整田,他想不到那样细致,只躺床上,抓紧时间呼呼大睡。
养足精神,明天才好去田里干活。
去年割掉的稻谷茬子还在田里,得一个个揪起来。
经过一冬,稻茬大多腐烂在田里,算是好拔。
为着方便除去杂质,田里的冬水开春就放干了,太阳晒两天,淤泥就变得紧实开裂。
沉檀外祖父穿着胶鞋,先站在田埂上,往边上踩踏,试试土质软硬。
水田不比地里,许多田,水放干了就有裂隙,但太阳没晒干。
所以哪怕你见着开裂了,土质仍是柔软的,容易一脚踏进去老深。
外祖父是不怕这个的。
再深的田,也不至于吞了一个成人。
他是在替沉檀害怕。
人干起活来,眼里容易只有活多少,全没旁的人或事。
若是有人能做事时,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是天才,便是偷懒。
他怕自己一忙起来,顾不到小孩子。
小娃娃那么高点个子,掉进去出不来可怎么好?
还好,这两天太阳不错,淤泥晒得比较干了。
外祖父踏下去,也就陷了一陷。
说明这时土质正好,又方便人走动,稻茬还能拔得出来。
心里有数,他就大踏步地进了田里,不断弯腰,拎起稻茬,连带着根部一大坨泥土,往田埂边上甩。
稻茬飞起,磕到田埂上,根部那坨泥巴也就被摔得差不多了。
这种稻茬不管不行,有些根还没烂完,天气一好,就容易发出嫩芽了。
比方说外祖父现下揪的这个。
枯黄杆子里生出悠悠绿意。
多么顽强的生命力!
外祖父心里唏嘘着,面上却毫不留情拔掉了它。
没办法,这种悠绿,到得夏天,又能长出一株禾苗,但结不出穗子,于农民是无用的。
外祖父在拔稻茬的时候,沉檀就坐在田埂上,看着不知名的野草发芽。
绿色总是养眼的。
她望着这些萌发出的嫩芽,心下无限欢喜。
它们在伸展着幼小的身躯,它们星星点点,构成春日里常见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