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外祖母膝下共育有三女二子。
大女早年半卖半嫁,嫁出老远,嫁到了陈塘县城里的有钱人家。
三女儿也在沉檀县城,不过跟了户穷苦人家。
县城再苦,还是好过村里。
二女儿嫁得近一点,还在同一个镇。
但男人管得严,也不大往来。
大外祖父一家,分家后,也没走远,就住在旁边,比邻而居。
曾外祖母还在世时,两家还经常端茶送饭。
做出一派和睦样子。
待曾外祖母寿终正寝,两家几乎断了交往,哪怕就住在隔壁。
外祖父是曾外祖母最小的儿子。
也是自打沉檀来后,曾外祖母几个孩子里,算过得最艰难的。
不过他过得再难,不好想,也从未曾想过,要母亲来帮自己些什么。
曾外祖母腿脚不便,沉檀去时,她便拄拐杖多年。
因此,在沉檀小小的时候,曾外祖母总是在家里的有靠背有扶手的竹椅上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偶尔带着沉檀看看电视,盯着她不让她跑远,然后也没有其他了。
所以哪怕重修了房屋,哪怕家里样样领先人家。
外祖父日子,仍是难过的。
因为他,要拖着老迈的曾外祖母,背着病弱的外祖母,抱着年幼的小沉檀。
因为外祖父他,一个人要扛起一个家,往前艰难涉步。
其实外祖父日子的艰难,还不止如此。
那时外祖父最小的儿子,也还在家,算辈分,沉檀得叫他一声小舅舅。
可惜沉檀总是不按常理来,对他,向来直呼其名。
从前是觉得大家年纪差的不大,都是孩子。
后来,就是一种独特的情感。
那是从小相依为命的,逾越辈分去的,兄妹情感。
外祖父底下共五个孩子,三女两男。
沉檀母亲是老大。
二姨娘嫁得远,去乡里坐车都得两三小时才到。
三姨娘嫁的近一点,在不远的村子里,走路半小时脚程就到。
但她嫁去后,头胎只诞下个女儿,又不愿冒超生风险,要个二胎,也怕二胎是个闺女,所以一直没怀。
她夫家是单传,没能抱上孙子传承香火,三姨娘在夫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也怕她接济娘家,所以总不大来往。
直到十多年后,她冒着高龄生下儿子,这种情况才得到改善。
外祖父的大儿子,也就是沉檀大舅舅,他有三个姐姐在前帮忙照应,又不愿意吃种田的苦,所以早早奔着自己对吃的爱好,去学厨师了。
这多少算门手艺。
至于小舅舅,小舅舅叫吴放龙,长沉檀九岁,在沉檀到来的那些时日,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这个孩子,如今还得帮着父亲带孩子。
沉檀只是想想,都替他感到心酸。
最初那两年,沉檀还算好带,奶粉是没有的,就靠米糊糊喂养,沉檀命大,一直不曾生过什么疾病,这算是家里不多的福音了。
那时家里,总是要给外祖母买药看病,很缺钱用。
外祖父没上过学,但很喜欢看书,喜欢学知识。大舅舅传了他喜欢看书这一点,很喜欢看些历史玄学类的书籍;沉檀妈妈就传了外祖父喜欢学知识的优点,且像外祖父一般,她总是不怕吃苦,敢于尝试新鲜东西。
旧时社会能不能读书,都是看出身的。
外祖父出身不是很好,家里条件不行,姊妹也多,私塾是上不起的。
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有大智慧的人。
通过翻看书籍,他能讲出许多道理,有一本,今日许多人未曾听闻的书——《增广贤文》,外祖父能倒背如流。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敬有钱人。”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家之计在于和,一生之计在于勤。”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黑发不知勤学早,转眼便是白头翁。”
这些话,蕴含着许多人生至理,沉檀听外祖父在喝酒吹牛环节讲过,也听他在劝解旁人争执时讲过,甚至对着沉檀反复说道,可惜那时沉檀年幼,还没历经世事,还没体验人生百态,实在听不懂这些话语。
后来外祖父说得多了,沉檀总是捂着耳朵不想听,外祖父那么聪慧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晚辈这是嫌烦。
他说到后来,总是声音低下去,看看沉檀,又看看自己脚下的地,欲言又止的样子。
见外孙女要岔开话题了,他无奈着,叹息着,嗫嚅着:“我说多了烦吧,知道你们不爱听这个,我没念过书,又讲不出什么好句子,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东西……”
想到那时,想到那个明明才年过半百,却鬓发皆白的中年老人,想到他落寞的神情,沉檀总是心酸得在许多个深夜里辗转反侧,难过得无以复加。
就好像那个人,他被时光岁月无情地抛下了,被沉檀留在了过去。
明明,他也曾身强体壮,也曾在宴席间高谈阔论,那时席间还有高朋满座,还有年轻人的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