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吾看着素面朝天,实际为了貌似玄语,脸上却是粘了层层猪皮,擦了厚厚白霜,描眉画眼,勾鬓涂唇。
玄语、修吾二人坐在铜镜前,好一顿忙活,才将这易容的劳什子洗掉。露出修吾本来面貌,玄语对她好一番端详。
不由叹道:“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修吾见玄语穿着自己的衣衫,打趣道:“呦!少侠还真读过几本书。”
玄语也应和着:“小生不才,聊以自慰。”
玄语越看修吾越是喜欢,凑到近前,“师姐女装怎也美得如此勾魂夺魄,牵动小可心弦。”
修吾笑笑:“这话怎么听,都像是白易欢谄媚淳于昭之辞。”
“没办法,近朱者赤。”修吾细细打量眼前玄语,数日不见虽是风尘仆仆,却多了几分成熟之气,竟还穿上了自己的衣衫。“反观这位少侠,这身行头跟你可甚是违和,连女扮男装都算不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偷了他人的衣裳。”
玄语一脸认真道:“怎会!先前淳于兄说我穿着你的衣服,颇有少年之风。”
“淳于兄?只怕他眼中只有那白易欢吧!怎么有心思看你。”
玄语细细想来也诚然如此,在除奸大会上,无论是她戴着幂蓠还是摘掉幂蓠,众人皆唤她姑娘,可见根本无有女扮男装一说。玄语点头道:“也对。如此说来,当初能过漠南回鹘的关卡,实属命大。只叹天意弄人,原本的两情相悦,谁想淳于昭竟是当年将领之子。眼下白易欢可真是进退两难。”
修吾叹道:“我也是在除奸大会上听你一说,方才知晓,着实是天意弄人。”
玄语似乎想起什么,兴师问罪道:“师姐,先前你可曾跟白易欢说过,你是岔路,要将我舍去的话?”
修吾低头一笑,不予作答。
玄语走到近前,握住修吾双手道:“修吾,你不是岔路,没有你的路,才是岔路!”
此刻,夜幕低垂,灯影温存,映照着眼前女装打扮的修吾,肤白如玉,面似桃花,一双明眸,顾盼生辉。往日的俊朗也化成女子的柔美,桃羞杏让,燕妒莺惭。
情至深处,玄语耳语道:“我若是个男子,定要将修吾娶回家,厮守一生。”
修吾抬头望着她,眼含秋水,“若是真的两情相悦,是男是女又有何妨!”
玄语心中暗道,诚然如此。先前她逃离剑派,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遇险忙于逃命,慌不择路的孤弱女子。那时的修吾,犹如兵临天降,屡次救自己于水火之中。那时似乎只要有修吾,世间的一切便都无所畏惧。那时修吾是她心中仰望的英雄、爱慕的少年,无坚不摧,冰清玉洁。然而经过了诸多事实,她才看清,翩翩少年的外壳下,她终究还是个柔弱女子。她曾备受伤害,千疮百孔,她也有自己的软处与忧愁,也有自己的不耻与胆怯。修吾师姐的武功也不再是所向睥睨,无坚不摧,反观自己,倒是神功精进,骨骼也日渐长高。她不再是当年的玄语,而她也已不是当日的修吾;如今她心中的少年却女装示人,而自己却穿着她先前的衣衫,高挽发髻,在千军万马前毫不畏惧。诚然如修吾所言,只要两情相悦,是男是女又有何妨。
如今便由变强的她来照顾修吾,护她一世周全,保她一生平安,自此之后,生死相依,永不分离。
话虽如此,但真正在世俗眼中,这龙阳之好,却是半分也容不得。
桑维翰率领五万大军直奔晋阳城,途中安营扎寨,暮宿山野。白易欢唯恐四夫人身体有恙,忙得前来请安查看,谁知四夫人却是对他冷言冷语,屏退左右,与白易欢有话讲明。
虽已入春,夜晚仍旧寒气逼人,营帐之中,四夫人手握暖炉,坐于榻上,白易欢立于对面。见四夫人始终未予自己让座,便也不敢坐下。
四夫人将眼前这位绝色的翩翩公子好一番打量,鄙于不屑道:“白少侠骗得老身好苦呀!”
白易欢面色一红,忙得躬身作揖,“小可知罪,此事并非有意欺瞒,实是情之所至,还望夫人成全。”
“成全?”四夫人怒目圆睁,“好一副厚嘴脸,石敬瑭为何不用你这面皮去堵那晋阳城的城门?只怕是千军万马也攻不破呢!
你可知我儿淳于昭是何许人也?那是名门剑派之后,那是回鹘的皇亲国戚,英勇大将之子!岂可与你在此行这苟且之事!那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岂能同你这乌合之众一般,任人糟蹋!那是要承接姻缘,娶妻生子,绵延夜落祈和淳于两家香火的!
白易欢,我敬你是位君子,也感激你几次三番的救我,瞧你这行事做派,也是受过父母教养的大家之风,明明长着一副人模狗样的嘴脸,为何不行男儿之事,非要喜这龙阳之好!若你父母知晓此事,要作何感想?要如何悔得肝肠寸断?悔得当初便不应把你生下来!
枉费当日我还替你这姻缘操心,谁想你竟惦记起我的儿子来!你如何我是管不着,但我儿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岂能与你这厮在此苟且?好端端的一个男儿,都叫你给带歪了!
想来我那儿,日日读书练剑,不曾有一分一毫越轨之举,哪里知晓世间竟还有这般龌龊事?便都因结识了你!你个害人不浅的孽畜!枉费你披着一张如此好的人皮!”
四夫人温润儒雅时是真的颇具大家之范,只是这骂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不曾重样。见着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儿子,竟然被这厮糟蹋,特别是见着淳于昭对他的态度,看样子,两人似乎不单是已暗许终身,那白易欢似还有欺瞒他,辜负他之意。一想到儿子为情所困,母亲怎能不痛心疾首,更何况竟还是为个男子!
四夫人原就日日盼着淳于昭能早日完婚,无论生儿、生女,只要见着孙辈她便此生无憾,谁想竟被眼前这男色所迷。
四夫人心中对白易欢之恨,竟丝毫不比桑维翰差。相较之下,杀夫之仇可缓,这夺子之仇可是不共戴天。若是他日淳于昭对女子再无动情之意,便专爱这龙阳之好,那她死后又有何脸面去见先行的夜落祈将军。
四夫人越骂越凶,白易欢哪里受过这般对待,只得低头不语,脸面如同被沸水烫过一般,火辣灼烧。
帐内虽无人,这骂声却惹得帐外将士纷纷侧耳倾听,聚集之人越来越多。
四夫人喘了口气,用二指点着白易欢道:“桑维翰便是残害五万大军幕后主使之事,可是你告诉昭儿的?”
白易欢所幸双膝跪地,任凭咒骂,哽咽答道:“不是……”
“也罢!你可知当年作为官眷我曾在乌母主女王身侧行走,我岂能不对这幕后之人猜测一二?可我从未对昭儿提过此事,更未曾说过他父亲惨死,让他替父报仇的话。你可知这仇恨的种子若是种下,这孩子便一生无望,便只能背负血海深仇过活。我不想让我的昭儿如此便度过一生。
你可知,孩子是母亲的命啊!即便报仇,夜落祈将军便能复活?五万将士便能归来么?我不要我的昭儿做出头鸟,我只愿他一生安好,只愿他心无忧愁的度过此生,生儿育女,终老之时能够含饴弄孙,共享天伦。
你以为桑维翰将我囚禁之时他提及五万将士之事,我不知其中何意?即便如此,我也未曾向昭儿透露过一二,为何?我便是不要让他以卵击石,不想让他枉送性命!身为男儿,杀父之仇,固然要报,但是要如何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报?还是与那桑维翰同归于尽的报?
我不要!我皆不要!与其如此,我宁愿让我的昭儿心无怨恨,平淡一生。
你说我自私也好,软弱也罢,说句不敬的话,那桑维翰的命、我夫君的命,皆没有昭儿的命重要!为了他们而断送自己大好的一生,不值得!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夜落祈将军在出征那一刻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更何况兵不厌诈。所以我从未提过让他报仇之事,也从未透露过幕后指使之人。如今他知道了,定然是要舍生忘死的。
白易欢,若你是真心,你便替我拦住他,切莫让他前往报仇!”
闻听此言,白易欢心中一惊,他万没想到一个母亲,为了儿子竟然能护到如此地步。
“桑维翰的命、我夫君的命,皆没有昭儿的命重要!”众人皆云,为母则刚,这便是四夫人心中的刚么?忍下丧父之痛,吞下囚禁之辱,便只求昭儿此生安康。
四夫人悲叹道:“你以为我不知,如今的桑维翰,五万大军在册,他日若是李从珂战败,石敬瑭攻下了洛阳,那便是又要改朝换代。桑维翰与你,皆是开国的功勋,昭儿算什么?若不沦为阶下囚,那已是幸事。
这么多年来,我带他回中原,让他更换姓氏,便是要他安度此生。即便是幼时忍辱负重,待我那老父亲一死,这仓公派自然由他掌管。名门正派的掌门,如何说来都是个不错的前程。然而现如今,桑维翰那老贼也见过昭儿,昭儿也知晓他杀父之仇的事,你可曾想过他要如何自处?以他一己之力如何能刺杀这当朝的命官!如何战胜这五万契丹将士!还有你,你若真将他留在身侧又要如何护他周全!
不如放了他,我劝说他放下仇恨,你也休要再纠缠于他,让他寻个平静隐秘之处,安稳度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