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杨霏盈与苏好同塌而眠,却辗转反侧,苏好宽慰道:“掌门待你不一般,明日他气消了,不会为难你的。”
杨霏盈盯着蚊帐,道:“他救我只因我也救过他,可不是待我不一般。”她救过柴伯骏,柴伯骏也救过他,二人相救数次,她也记不清到底谁欠谁了,又道:“他生气动怒,才不管你是男是女,一样动手,我曾挨了他两个耳刮子。”
苏好目瞪口呆,但柴伯骏的手段她也领教过,若非他是掌门,苏好一定会跟他动手的。
杨霏盈又道:“阿好,明日我不去撞钉子,我做些糕点、写一封谢罪信,你陪我一道儿送去赔罪,好不好?”苏好寻思着,这是个好法子。
翌日,杨霏盈忙活了一上午,做了枣泥糕、芙蓉糕、茯苓糕、如意糕,又诚心诚意写了一封谢罪信,她和苏好提着糕点、拿着信函,却怎么也找不到柴伯骏,兜转半天,倒碰上了丁亥。
苏好行了礼,询问柴伯骏去处,丁亥道:“那地方你去不得。”苏好愕然,丁亥盯着两位姑娘,目光落在篮子上,问:“有东西交给阿骏?”
杨霏盈道:“昨日得罪了柴掌门,今日做了些小糕点,写了谢罪函,向他赔礼!”丁亥喜笑颜开,道:“哎呀,你这小姑娘太客气实在,真是蕙质兰心啊,这东西都交给我吧,我带给阿骏。”
杨霏盈递上篮子和信函,丁亥一个飞身,翻上墙头,轻功展开,不知去向,他提着竹篮,捏着信函,一路飞奔,赛过北风,来到禁地山洞。
只见洞门大开,丁亥心有疑惑,一入石室就大声喊道:“有东西给你。”他扬手一扔,先将信函飞给柴伯骏,柴伯骏冷冷掠了一眼,动也不动,任由信函掉地。
柴伯骏回到禁地山洞,打开洞门,赶走群鸟,又抓了几只大只的,烤了来吃,心中怒火,消了大半,此刻心满意足地躺在石床上,懒得搭理丁亥。
丁亥放下篮子,指着地上的信函,道:“这是杨家小姑娘写给你谢罪函,向你赔礼道歉,你不看一看?”
柴伯骏听到“赔礼道歉”四字,面露满意,拾起信函拆开,却一脸窘态,眼珠子左闪右躲,丁亥好奇,凑过去瞅了两眼,哈哈大笑,道:“你不识字啊?”
柴伯骏理直气壮地反驳:“那又如何?反正那臭丫头知错了。”丁亥春风满面,伸出两根手指头,接过信函,柴伯骏竟也不拒绝,只听丁亥道:“你叫声好听的,我念给你听。”
柴伯骏“哼”一声,四仰八叉地躺下了,丁亥下不来台,又道:“受人之托,我念给你听。”
他清清嗓门,借着微弱的烛光,念道:“柴家勃骏兄,承汝多次施救,杨氏之女铭记于心,此恩来日必报。昨日拂穴一事,虽怒中所为,亦乃吾之大过,吾静思己过,愧疚万分,无颜相见……”
丁亥一字一句念得仔细认真,柴伯骏却面无波澜,他收好信函,揭开篮子,取出四碟糕点,笑呵呵说道:“这姑娘识大体、知进退,诚意满满,不但写了谢罪函,还亲自做了糕点。”
柴伯骏瞅了那糕点一眼,暗暗咽下口水,却没有伸手拿,心中警惕:“吃了她的糕点,下回还要救她,不能吃。”他翻身偏头,闭上眼睛。
丁亥捏了一块泥枣糕,放入口中,细嚼慢咽,道:“好吃好吃,你不吃啊?”柴伯骏闷声答道:“本大爷不吃。”
丁亥大喜:“哈哈,你收下小姑娘的心意就好,这些糕点交给我了啊。小姑娘给你写了谢罪函,有来有往,你该回信一封啊!”
“不想回。”柴伯骏连眼睛都不睁开,丁亥四种糕点都尝了一遍,十分满意,道:“你一个大男人,居双阴山掌门之位,心胸气度竟输给一个小姑娘,羞不羞啊?”
柴伯骏被他一击,当即翻身坐起,他最厌烦别人说他输,丁亥一副如梦初醒的神情,道:“啊,你不识字!”
当头一击,点燃了柴伯骏眼里星星怒火,丁亥却道:“小事一桩,我来教你,现学现写。不输心胸气量,万事皆好。”他一下子点燃洞中所有烛火,亮堂一片,捡了两根树枝,才要提笔,又问:“杨家姑娘叫什么名字?”
柴伯骏脱口说道:“阿灵。”丁亥在地上写下几个字——玲、零、灵,问柴伯骏是哪一个,柴伯骏不懂装懂,随意指了一个,丁亥笑道:“啊,是灵气逼人的灵啊,好名字。”
丁亥扫出干净一片空地,盘腿而坐,怀里还放了一碟泥枣糕,抬头问道:“你要跟灵姑娘说什么?你口述出来,我写在地上,你手抄一遍,大功告成。”柴伯骏也席地而坐,双手握在膝盖上,淡然回答:“不知道。”
丁亥大吃一惊,又立即镇定,问道:“你二人郎情妾意,所说的话,见不得人么?”柴伯骏冷峻的脸刷的一红,鹰眼剑眉皆是忸怩,大声反驳道:“砸坏膏药,我会赔她,若再封我穴位,我一定不放过她。”
他气势汹汹,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丁亥半信半疑,问道:“回信写这话?”柴伯骏神情傲然,斩钉截铁答道:“写。”
丁亥点头,将柴伯骏所说之话一字一字写在地上,瞅着两行字,心中思索着,柴伯骏不识字,自然不会握笔,纸笔是无用的了,他捻了捻袖口,又舍不得撕自己衣服布料,索性转身出洞,扯回几块树皮,丢在柴伯骏面前,又递上一把小匕首,道:“你照着刻吧!”
柴伯骏接过匕首,看着地上歪七扭八的图画,又难看又看不懂,却皱眉道:“看不清。”
丁亥瞅着两行字是不是小了,便伸腿一扫,把两行字抹得一干二净,他盘腿坐下,以手做笔,写下第一个字,告告诉柴伯骏:“这是杨字,小姑娘姓氏。”
他方才写字的笔画顺序,柴伯骏记下了,一刀刻到树皮上,划出一道口子,丁亥满意点头,道:“甚好甚好,孺子可教。”
柴伯骏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木”字,只觉双手酸疼累得慌,第四刀一下去,树皮“喀”一声断了,师徒两目瞪口呆,柴伯骏抱怨道:“这树皮太薄了,不禁刻。”
丁亥又递上一块,柴伯骏只能重头开始,丁亥提醒:“注意力道。”柴伯骏一边下刀,一边回答:“本大爷知道。”话音一落,“喀”一声刺穿了树皮,一刀划下,裂成两半。
丁亥跳起来,骂道:“这树皮刚从树上削下来,你不会小点力气么,几刀坏一张树皮。”柴伯骏将手中半张树皮一扔,大声说道:“本大爷不刻了。”
丁亥顿时一怂,怯了胆子,抓了一块如意糕,塞到嘴巴里,伸手去揽收树皮,“哼,柴掌门好大本事啊,竟栽在几张树皮上,这树皮真是厉害啊。”
柴伯骏最受不得他人激将,尤其是赢过他的丁亥,他身子一倒,趴在地上,抓来一块树皮,握起小刀,再次刻字。
丁亥端着如意糕,一口一块,两眼却直勾勾盯着小刀尖,柴伯骏刻完了一个“杨”字,手心出汗,额头也出汗,丁亥笑道:“好好好。”
柴伯骏顿时扬眉吐气,颇是自豪,道:“第二个字。”丁亥写了一个“氏”字,柴伯骏倒是很快就刻好了,随即是“之”,柴伯骏一刀刻下,竟刻穿了树皮,划了一道大大的口子,丁亥双目愕然,一股子怒火不觉烧到喉咙,卡着让如意糕咽不下去。
柴伯骏扔了树皮,自顾起身,道:“我自己去扯树皮。”丁亥起身拦住,黑脸说道:“一百张树皮也不够你用,你在这里等着。”
他一骨碌飞身出洞,柴伯骏瞅着地上,两个碟子已空了,丁亥竟吃完了泥枣糕、如意糕。
柴伯骏心中不服,道:“这是给本大爷的,为什么要给他吃?”他坐在糕点面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芙蓉糕、茯苓糕,鼻尖尽是糕点的清香气息,心中挣扎犹豫,最终还是忍不住,伸出大手,捏起一块芙蓉糕,道:“以后本大爷再救她一回,也不是难事。”
柴伯骏津津有味地吃着,心情舒畅,不过片刻功夫,吃完了一碟芙蓉糕,手上的酸劲儿也全都烟消云散了。
石室大门却忽然打开,丁亥弯腰弓背,缓缓走进,费力地解背上之物,“砰”一声,尘土飞扬。
柴伯骏盯着地上的三块大青石,惊问:“刻石头?”丁亥拍着青石,道:“石厚三寸,不怕你力大,你大胆刻吧!”
柴伯骏也十分满意,浮起浅笑,丁亥看到地上只剩下一碟糕点,赶紧揽到怀中,摸着当中一块青石板,有感而发:“听师父说,溪边的几块青石,我没出生就躺在哪里了,日日被水冲刷,出落得锃光瓦亮,光滑可鉴。我与师兄年幼之时,常在溪中戏水,累了便躺在这青石上,任西水来冲,这青石板又滑又凉,舒坦极了,哈哈哈……溪里通共五块青石板,我给你背了三块来,你可要……”
他忆起往事,滔滔不绝,身后却有一只手推了他两下,原来柴伯骏已将“杨氏”二字刻在了青石上,两个字虽然歪扭丑陋,却并无多大错误,丁亥惊讶于柴伯骏记忆,心里念叨道:“这臭小子记得挺牢,学的够快啊。”柴伯骏问:“第三个字?”
丁亥将“之”字写在地上,柴伯骏甚是不屑,转眼就刻在了青石板上,虽是笔画不对,却也成字。
丁亥索性趴到地上,怀里收着茯苓糕,柴伯骏则趴在青石板上,丁亥念一字、写一字,柴伯骏刻一字,他恍惚间看到丁亥在吃糕点,心中不服,当即伸出长臂,一把抓完剩下的三块糕点,全部塞进口中。
柴伯骏是不会尊师重道的,这糕点又是给他的,丁亥也无言以怼,压下心中怒火,盯着柴伯骏在青石板上刻字,不停地在耳边提醒:“你刻字慢些,这字不求端庄,也要过得。”
柴伯骏只觉烦人,喝止三次,丁亥故意跟他作对一般,依旧我行我素,他左看右看,只觉柴伯骏刻出来的字,像极了鸡爪在地里扒虫,抓出来的痕迹,歪歪扭扭,丁亥感慨道:“你刻的这个字啊,睁大眼睛仔细辨认,还认得出模样。”
柴伯骏看了看地上的字,又瞅了瞅青石上的字,反驳道:“跟你写的一模一样。”丁亥心里嘀咕,“你这娃娃,眼睛长坏了么?”
他抬手写下另一个字,柴伯骏便接着刻,丁亥教一字,他刻一字,这青石板果然厚重,不怕柴伯骏力大刻穿,字的笔画一深一浅,也毫不碍事。
傍晚时分,柴伯骏终将那二十几个字刻到了青石板上。大功告成,他扔了匕首,躺在青石板上,长舒一口气,心里抱怨,刻字竟比打架还累,手腕跟断了一样,酸疼难受。
丁亥立起青石板,仔细观摩,说道:“勉强能看,我给你回信去啊!”他背起青石板,脚底抹油,路过溪边,又将青石板泡到水中,洗了个光滑透亮,回到双阴山。
众弟子瞧见他背上背着块青石板,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皆是惊讶,但对于他昨日强收掌门诀之事,众弟子心中微有不悦,简单行礼后也不在多问。
丁亥一跳进苏好住的院子就扯开嗓门大喊:“阿灵小姑娘,阿灵小姑娘。”苏好杨霏盈急急跑出来,问他找谁,丁亥道:“我替阿骏送回信来了。”
苏好心中纳闷,还有师父替徒弟跑腿的?丁亥解开绳索,放下背上的大青石板,竖在地上,神情欢脱。
苏好大惊,问道:“师叔祖,您背块大石头做什么?”丁亥扭转青石,把刻字一面转向她二人,道:“不是石头,是回信。”
一股茫然疑惑如迷雾般笼罩了杨苏二人,丁亥已飘然离去。天色昏暗,杨霏盈苏好合力将青石板台扛回屋中,点亮蜡烛,蹲在石板面前,看着石板上歪歪扭扭的字,苏好问道:“盈儿妹妹,你小名叫阿灵么?”
杨霏盈道:“柴大哥叫我做阿灵,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石板上的字,潦草丑陋,加上姓名落款,统共四行字,杨霏盈苏好一眼就看完了。杨霏盈脸色渐渐铁青,愈发难看,“这样的回信,不如不写。”
苏好敬重柴伯骏是掌门,却不认可他的诸多做法,“掌门不明事理,师叔祖竟也将这样的回信送过来?”
杨霏盈诚心诚意做糕点、写谢罪函,却换回这样一个回信,心里跟扎了刺一样,不是滋味,她哼一声,道:“我不与他一般计较,横竖过几天我就走了。”
那青石板横看竖看,苏好都觉得十分怪异,立在那里竟有墓碑之感,她好生奇怪,丁亥师徒怎会以青石回信?好在杨霏盈并不是十分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