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语忙叫道:“我说众友人,压言,压言,莫要聒噪!俗话说,唇亡齿寒,后唐为了自保,唯恐回鹘占领归义军后再踏上自己领土,故而派细作从中残害五万将士,这是情理中事,又有何居心叵测?事实诚然!桑维翰当年仕途不顺,正是凭借此消息去石敬瑭处通风报信,石敬瑭出兵埋伏,成功诛杀五万大军,桑维翰这才成了他的幕僚,时间完全吻合,如何便说是虚言?如何便说是包藏祸心?”
多罗毗伽道:“你当年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围着娘要奶吃的娃娃,如何能知晓内情黑白!”
“我是没多大,但这些年我皆在中原,桑维翰之事,我再清楚不过!”
骨力斐罗:“好!即便真如你所言,如今回鹘元气大伤,即便是举国之力也未必能凑齐万名将士,更何况是与那五万大军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若两国真的打起来,坐收渔翁之力的只能是归义军。我知道了,你分明就是归义军派来的奸细!前有偷盗机密害死五万大军,后又要激起回鹘与后唐之战,你分明就是归义军派来的妖女!”
一旁人也应和着喊道:“说!和归义军的张议潮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他派你来的!”
眼见台上台下众人气势汹汹,如洪水猛兽一般,举着兵刃高声呵喊,玄语气得一把甩掉头上的幂蓠,冲冠眦裂,直眉怒目道:“我说你们这些人!为何不信实话,是因对方强大便不敢直面真相?还是因为你们一个个贪生怕死,根本就没打算真正为先烈报仇,随便抓个替死鬼出出气便完事了!”
廉希宪道:“我说这位姑娘,你年纪轻轻不明事理我不与你计较,但又为何非要执意信这细作的谬言?”
“谬言?这位前辈,我来问您,您是如何区分这真、假、谬、实的?对回鹘有利便是实言?对回鹘不利的便不是实言?”
布鲁海牙看气势已起,带领众人高声呼喝,今日便要杀了细作,为先烈报仇。
玄语见廉希宪不予作答,忙得拉住他道:“老人家,做事要凭良心,今日杀了她,便再难查出幕后指使,那五万将士的在天之灵,便真能安息了么?”
廉希宪将她手一甩,道:“莫要在此碍事,这里哪有你这中原人说话的份!”
这人声鼎沸,喊杀如潮,一时间振聋发聩。玄语正要拔剑与众人生死一搏之际,只听得人群中传来一阵鸣锣之声。
再看,几个小厮抬着顶小轿从人群中走来,小轿落地,将帘一掀,玄语定睛观瞧,竟是淳于昭的母亲,四夫人。扶她下轿的两人,正是剑灵和尔朱清葵。只见四夫人鹄峙鸾停,典则俊雅,不怒自威,蛾眉皓齿,“是谁这么大口气,连这说话的份都不给咱们中原人留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不再语。台上廉希宪连忙躬身施礼,将她扶了上来。“夜落祈将军夫人在上,受老朽一拜。”
见廉希宪行了大礼,众人也跟着叩拜起来。
“老人家请起,这多年不见,您身子依然硬朗啊。”
“硬朗,硬朗,托四夫人的福,还算硬朗。方才情急之言,您莫怪。”
四夫人微微一笑,剑灵搬来太师椅,夫人端坐台中,问道:“谁是当年细作?”
修吾先前并不知道淳于昭的身份,也是方才听玄语之辞,才恍然明白。想必今日四夫人和玄语定是有备而来。连忙走到四夫人近前,单膝跪地。
“在下玄语,乃是当年混入女王身边,盗取军中册的细作。”
四夫人和剑灵一行人,一早便到了北庭,只是碍于没有寻到白易欢,便在远处听着情况。见人声鼎沸,厮杀之声一触即发,四夫人此时若再不出面,恐她二人无有命在,便不顾劝阻,执意前来。
四夫人见着修吾,也并不戳破,仍如初见般,将当年之事询问了一遍。修吾虽讲得更加详细,却仍旧没有透露国侨公与乌母主女王有私之事。
玄语见四夫人前来,知道她是将军夫人,定有办法,也忙得在一旁端茶倒水,捏腿捶背。
四夫人听罢修吾所言,转眼瞧着廉希宪和台下众人道:“事情说得如此明了,今日既然名作除奸大会,那除的便不能只是眼前的细作之奸,更应除掉那害死五万大军的始作俑者之奸!除掉这世间万恶之奸!除掉这世间玩弄权势之奸!”
廉希宪低声道:“可是夫人,眼下这桑维翰背靠契丹,仅凭借我们这些遗孤之力如何与其抗衡,莫说是眼下这遗孤,便是集结回鹘之力也无法较量。那便是两国之战,民不撩生啊。”
“以您之见,这仇便不报了?”
“报,这仇定然是要报的。不过这细作的话是否可信,也无从查证啊。”
“好!既然无从查证。”四夫人起身看向台下众人,“有没有哪位不怕死的壮士,今日我们便建个敢死帮,明处不行,便来暗的。暗中刺杀那桑维翰,若是能,便将他生擒活捉回来,就当年之事问个清楚明白,与这细作当面对质。若是不能,便直接取了他的性命。如今他卖国求荣,勾结契丹,以幽云十六州为代价换取兵力,若真是了结了他的性命,也不算冤枉了他!有没有哪位壮士,愿意前去?”
台下虽人数众多,却多是乌合之众,即便是名门后代,也因各种顾虑,不愿枉送性命,台下鸦雀无声,无人上前。
四夫人笑笑:“诚然,如今那桑维翰有五万大军护着,取他的性命,无异于火中取栗,以卵击石,一去无回。不知将这奸细捉拿回来的少侠,可有意前去呀?”
骨力斐罗拽拽一旁的布鲁海牙耳语道:“叫你呢,少侠。”
布鲁海牙将头一晃,“我不去,那细作分明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骨力斐罗整整衣冠,上前拱手道:“在下门千总骨力勇托司之子骨力斐罗,不知有几句话,可否讲与将军夫人。”
四夫人点点头,“门千总骨力勇托司之子,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依在下看,这细作的话,未必可信。若真是回鹘和后唐打起来,那坐收渔翁之利的只能是那归义军。而且当年之事,唯一受益者,也是那归义军。若是当年,以回鹘之力,攻打归义军,并非难事。现如今,回鹘元气大伤,想来也是抗衡乏力。若真是和后唐有个纠葛,只怕……于国于民皆不是益事。”
“哦?依你之见,那幕后指使之人,岂不应是那归义军?”
“小可正是此意。”
“好,那今日可有愿赴死的壮士,潜入归义军,将那张议潮绑来,与这细作当面对质呀?”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低头不语。虽说归义军并无五万将士把守,但那也是推翻了吐蕃贵族,占领了沙州的神勇之师,他们这些闲散人士,如何敌对的了。
四夫人用鄙夷的目光瞧着台下众人,心中暗道,这一个个欺软怕硬,跟风起哄的败类,若是你们的父辈知道今日之事,不知该作何感想。
“好!既然也无人愿意去,那今日的除奸大会便散了吧。”
一旁的布鲁海牙可不吃四夫人这一套,冷笑道:“四夫人,将军夫人,您莫要激我们。我们确实并非身怀绝技、武艺超群的绿林人士,更不是那日日在军中训练得铁骨铮铮的骁勇将士。我们父辈虽然辉煌,但因那不白之冤,我们也皆成了平头百姓,碌碌之辈。刺王杀驾,劫持命官,我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但是今日既然抓到了当年细作,她也认了,我们便不能善罢甘休!”
“你是哪里窜出来的?没有规矩!”
“您别管我是哪来的,这人是我抓的,会是我召集的,帖子是我发的。今日若是不把她在此处了结了,我就对不起我爹的在天之灵!”
“好!”四夫人虽心中怒火中烧,面色却丝毫不露,“好,这位少侠说的极是。只是不知你可否听过童言无忌四个字啊?”
“童言无忌,听说过呀!与此事又有何关系!”
“古语有云,不知者不罪,更何况是涉世未深,少不更事的孩童。利用孩童来作恶,这本就是极其卑鄙,极为不齿的手段!四岁孩童岂有判断?焉有选择?以不得归家来威逼利诱,何等下作!莫名被五万生魂索命,一生背负这细作的罪名,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是生是死,哪怕化为灰烬,都要被这洗不去,脱不掉的罪孽纠缠!试问若是换成在场众人,可有人能摆脱当年的威逼利诱?比她做得更好?现如今不光是这五万大军,当年被骗成为细作的幼童,更是受害者!”
闻听此言,玄语心中一阵暖意,不觉热泪盈眶。这么多年来,终于有人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为自己辨明是非,洗清冤屈;终于有人能理解自己当日之苦,今生之恨;终于有人能替自己说一句公道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