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成德一个冬天都处于兴奋和不安宁中。
他的兴奋和不安都来自县里传出来的相关消息。
进入腊月的时候,凌厉的寒风丝毫没有减弱他对升职的热情。
在他的殷殷期待中接待了县里的干部考察工作组,而工作组的主要领导就是白振文和郑世喜。
只此二人出场,也可预见吴成德的事情先成了八九分。
再加上他接近年关时拜访看望,不惜重礼相送,到县里领导家中走动,人脉大有提升。
次年一九九六年元旦刚过,大年的余喜还没有彻底从冯阳人的心头和脸上散尽,县委组织部的一纸调令随即来到。
经过干部考察,任命和公示,吴成德正式被任命为冯阳县供销社主任。
一步登天!直接就是正主任。
这让县社一些老资格都感到突然和震惊,就连席主任和几个副主任都感到十分意外。
事实终归是事实,他,吴成德,已经正式成为县供销社的第一把手!不日将走马上任代替调到县财委当副主任的席文博!
吴成德遏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他的大脑皮层整天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
到处是羡慕和恭贺的眼神和语言,到处是鸟语和花香。
他在乡下生活了半生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人世间原来如此的美妙。
所有的一切,包括所有熟悉的人,熟悉的山和水,包括自己亲手栽植在那一排供销社大院里靠近院墙亭亭玉立的小柏树都显得倍感亲切。
他对青树的一切并无恋恋不舍之感,所有的已经眨眼之间都变得那样渺小,包括原来看上去偌大的供销社大院、加油站,旅饭店。
就连整个青树村看上去都仅仅是那么一小片。
吴成德在临走前还有通过一关,那就是审计关。
按照县里的安排,县审计局很快派员来到了青树社。
牛艳艳一听要来审计心中慌乱,因为去年的实绩就是一个数字,是一座空中楼阁,说白了就是按照吴成德的安排胡编乱造的,再加上去年至今请客送礼流尽了供销社里的血本,关键是大多都不符合财务报销制度,给财务处理造成了不可逾越的难题。
既然难处理就另来一本账,吴成德安排懂财务的张和宁一同来和牛艳艳造假,只要能合乎逻辑就行。
审计大员们首先发现了账务数目与报表不一致的情况。
按说这个发现是严重的问题,但一听吴成德轻描淡写的表述后,竟然不以为是。
吴成德的表述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县社要政绩,不虚报能达到指标吗?就连那些国有企业有哪一家不虚报能行?报表就是个数字,怎么能信以为真呢?这些情况县领导都清楚,你们又何必认真!
吴成德这样说,但还是难于掩饰心中的底虚,事到如今也只能破釜沉舟。
在审计人员疑惑和不解之际,吴成德又拿出了他的重武器,拿出了他的看家本事,轻车熟路地把几个鼓鼓的红包塞给了那些审计大员们。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吴成德在冯阳县大名鼎鼎,又要即将到县社赴任。
县委书记都亲自点名提拔,还有谁在这个节骨眼上螳臂当车呢?还有哪个自不量力呢?还有哪个愿意坚持原则维护正义呢?
在金钱的面情,人的正义感会削弱甚至消失,制度的尊严也会被碾成碎渣,几个见风使舵的审计人没有能拦住吴成德这匹疯狂向前蹦窜的野马。
他们很“识时务”,他们都乖乖地成了吴成德的客佣。
他们不仅没有能坚持原则,而且在账务不健全的地方还要帮助吴成德来想办法出主意规避法律法规,以求顺理成章。
吴成德跨着金钱铸就的战马向着他的目标奋力狂奔,开启着他传奇式的人生和篇章。
这个时候,他想起了一个人,张仙桃!
远大的前程,一挥如土的千金算什么?不过是身外之物,过眼云烟都会有尽时,到那时纵然声名显赫家产万贯又有何用!
一种急切地想见到张仙桃的冲动就像大海里汹涌澎湃的浪潮一样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必须见到她,最重要的是他必须见到她怀里的那个亲血脉,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自己人生的延续,才能慰藉这越来越膨胀越来越空虚的心灵。
他没有告诉武荷香,也没有告诉供销社里的任何人。
他佯装到县里办事让供销社的工具车把他送到了县政府大门前,然后打发工具车回了青树。
然后他径直打了一辆出租车向他的目的地驶去。
这是第一次去看望张仙桃,一直以来,都是武荷香去看望。
这次的行程是隐秘的,也是迫不及待的。
那里有他的希望有他的血肉,他有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想看到亲生女儿的冲动。
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随之而来的是怅然的失落。
当他赶到那个小村子时才知道张仙桃已经离开,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无奈之下,他只好回到青树。
他的情绪一下子从火山尖上滑到了冰底,与他朝夕相处的武荷香岂能看不出来,问他忧心所为何事,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委婉地流露出来:“这就要离开青树了,小宝宝都快要过生日了,但我这个做父亲的连孩子的面都没见过。”
“哦,原来为这事。”让张仙桃挪了个地方这是武荷香主意,当时倒是没有考虑到吴成德要去,只是考虑怕时间一长让村子里的人起了疑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接他们回来这件事盘旋在武荷香的心中已经好长时间。
按说孩子都快要过生日了,也该接过来了。
把孩子从张仙桃的怀里接走张仙桃怎么办?再让吴成德把她安排在眼皮子底下?时间一长,张仙桃经常来走动,能不引起别人的怀疑?
武荷香正为此事忧虑,不料吴成德就要调动,想来也正好是个契机:“那就干脆把孩子接回来住吧,不过张仙桃不便跟到城里去,一方面要考虑对你的影响,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对张仙桃终身大事的影响,最主要的还是要考虑到对孩子将来的影响。”
吴成德一心想见到孩子,满口应承,只要武荷香提出来他就一一照办,何况武荷香说得又句句在理。
过了两日,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武荷香抱回来一个孩子。
青树供销社的人都知道武荷香抱养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千金。
吴成德这一段正是无事的时候,对孩子爱不释手,一有时间就逗着孩子玩,倒也十分开心。
武荷香已三十多岁,视小孩如同己出,也是十分喜欢倍加疼爱。
只是委屈了一个人,那就是张仙桃。
自从武荷香把孩子接走就像一颗心被人摘去一样空空落落的没个着落。
按照和武荷香的约定只好先只身回到她的家中,每天伺候半疯不傻的母亲,等待吴成德那边的安排。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武荷香就给他带来了消息,说吴成德已经调到了城里,在青树供销社给她安排了一份出纳的工作。
张仙桃经过一年的失踪又回到了青树供销社,没有人去问她前一段去了哪里。
不过青树供销社的所有人都知道张仙桃可不是一般女子,她是吴成德夫妇的亲信,她与吴成德夫妇有着不一般的关系。
在这里所有人对她都敬重有加,包括临时主持工作的张和宁。
吴成德调入县供销社成了主任,看上去事业风生水起,实际上却不怎么风平浪静。
刚到县社上班就碰上了软钉子,三位副主任都同时告假在家。
吴成德知道这是老家伙们在向他示威,在用这种无言的方式向他宣示元老资格。
一个小小的基层社主任,一直以来的下属,一下子被越级提拔成为了县供销社的正主任,无论是从资历上还是从年龄上都让这些原来对吴成德指手画脚的老上司们无法迈过心里深深的那道鸿沟。
董副主任在三位副主任中是资格最大的。
他已经是三朝元老。
他当副主任的时候吴连喜才是个基层社的主任,吴成德还挎着书包念书呢。
尽管以前对吴成德比较关心也颇为赏识,但他绝对不会想到一个毛头小子竟然摇身一变反成了自己的领导。
虽然他压根也没有敢觊觎过席文博的宝座,但说啥也不应该是吴成德来做。其他两个副主任如果有一位接了席主任那也是顺理成章,或者调来一个局级单位的副职也在情理之中。
李副主任体弱多病,平时就常常请假,这次告病在家也属正常。
他在荣主任和席主任在位期间做事就是唯唯诺诺上传下达,看不出有半点非分之心,给人的感觉就是在混日子等退休。
唯有陈占辅,年龄最多四十二、三,在县社做副主任已多时。
在大家的印象中,都以为是席文博未来的最佳接班人,平时虽不多言,做事有起有落,县社上下都不敢小看。
吴成德的出现对他来说非常突然,更别说有一点点心理准备,就像盛夏的暴风雨一样,狂风刚作就是倾盆大雨,让人猝不及防!
吴成德的出现就像给了他一闷棍,把他的所有觊觎和奢望打了个支离破碎,让他的接班梦成了烈日下的泡影。
他怎么能接受了这种意想不到的现状,他请假在家也就成了明显的闹情绪。
在吴成德看来,这种现象极不自然而且有些出格。
李,陈二位自不必说,一直以来,除了工作和他们就没有任何个人交情。
董知山就不一样,无论从父辈还是从吴成德当上基层供销社后都十分投缘十分关心,没想到也会一起闹罢朝。
吴成德在不理解的同时不时地在叮嘱自己一定要冷静理智,县里如此寄予厚望,决不能因小风而搁浅了大船。
他不由地想到了前几天刚看了电视剧《水浒传》,刘备为请诸葛亮出山,不惜远路风尘三顾茅庐,何况与董知山以前还是投缘的,为了大局是到了躬身访尊的时候了。
他对董知山的家已经是轻车熟路,每年过年过节都要带着礼物去拜访好几次,这次去不用任何人做向导也不用任何人做陪同。
他的到来,董知山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还像以往吴成德来一样,不失礼貌地接待了他。
吴成德也不回避问题,直接提出来让董知山尽快上班的意愿:“董主任,我这次来是请你老出山的,我初来乍到对单位的情况一点都不摸——”
董知山抿了一口茶水,表情温和口气淡然:“年轻人适应快,我一个老头子,赶不上时代的脚步了。”
吴成德非常诚恳:“董主任,您以前是我爸的领导也是我的领导,现在仍然是我的领导,将来您还是我的领导。您在县社已经是几朝元老,资格高阅历丰富,还请董主任再辛苦辛苦多帮帮我才是。”
“小吴,在三个副主任里面我是年龄最大的,不中用了。”董知山仍然推辞。
“董主任,想当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您老不是也毫不推诿地站出来为我说了许多话,做了许多事吗?今天,我依然需要你坚定的支持。在县里我已经给县委县政府表了态,在最短的时间内带领全县供销社走出目前的困局,我也和县领导提出必须让董主任你在县社干下去,只有你的帮助我们的事业才会出现转机。”吴成德专门提到了县里,从一定角度上也是在给董知山施加压力。
“县里?小吴,我知道你的能力,不过岁数不饶人啊,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这一剂药还真顶事,一提到县里就看到董知山漫散的神情被调动起来。
“董主任,我今天来有两个目的,其一就是乘此机会再来看望心中最敬仰的董主任,其二,是真心实意请您出山,要不然我不好向县里交账,您老不会看我的笑话吧?”
董知山看吴成德说得情真意切,又想到大半生在县里没有人能说出个不字,临到快退休以免落个不好的名声,也就答应改天上班。
有了董知山的支持吴成德如虎添翼,要做事必须先从人文治理上着手。
吴成德召开了第一次县供销社股长以上干部的会议,会议的中心内容就是定制度,搞规范化管理,解决机关懒散推诿和不作为现象。从签到到责任落实,责令办公室在三天内拿出一套可行性方案。
要让新的制度和方案能真正落到实处就必须有动力有保障,就必须打破铁饭碗,必须与工资奖金挂钩,与职位升降挂钩。
他特别有针对性地提出了一项对长期告病假不上班人员的制度规定。
上至主任下至一般职工,超过签到时间十分钟以上的,每超一分钟罚五元,超过半小时的罚去一天的工资,半天不在的罚三天工资,一天无故旷工的罚一星期工资,连续三天不在的写辞职申请。
非重大疾病的一般病假不发工资,一个月累计病假一个星期以上的停发一月工资,只付给生活费。
规定一出,整个县社就像炸开了锅。
好多人不敢直接找吴成德都去找了董知山,董知山只能维护制度让大家都自觉遵守。
李副主任身体不好,平时就开销大,家境也不太殷实,听说单位定下了严格的制度,又听说董知山已经回到了岗位,担心真的会把他的工资扣掉,在次日就按时上了班。
陈占辅到县社这么多年还没有领教过这样的主任和苛刻的制度,上来屁股还没坐热就挥起扣工资罚款的大棒来,心中有点不服,也有半信半疑。制度好定,真的执行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他知道在县社挂着名字不上班只来领工资的就有好几个,而且都还是县里领导的爱人和子女。看你这一碗水泼出来如何收场!
每天一有时间就仍然听听收音机,和邻居老王摆摆象棋。
要不是半路上杀出这个程咬金,县社主任非他莫属,心中于此自有不平之气,告病在家就是明摆着让吴成德看。
一个乡下牛犊来到这大山里,看你能有多大的能耐,这里虎踞龙蟠不比你在青树供销社,弄不好让你哭鼻子都发不出音来。
对这些情况董知山也在事先与吴成德说起过,怎奈吴成德年轻气盛不尿这一壶,即使碰个头破血流也要掏掏这虎蛋,也要拔拔这龙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