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比祖父家顿顿苞米加红薯南瓜的日子,外祖父这边,吃不起饭的人还是很少的。
沉檀外祖父,是个同沉檀祖父全不像的男人。
他原名吴太虚,因好讲大道理,村上人都觉得他是在吹牛皮,所以送了他个外号,叫做‘牛皮匠’。
对于这个外号,外祖父其实是很不喜欢的。
每每村人叫起,或当他面说:“牛皮匠,就会日弄白(方言,吹牛的意思)!”
不管是玩笑还是真话,外祖父听了总是很尴尬,面上讪讪地,知道这是被人瞧不起。
瞧不起什么呢?
是外祖父真只会吹牛皮吗?
当然不是。
外祖父出身旧社会,家里不比老李家的阔绰,吴家穷困潦倒,两个儿子散落两地。
没解放前,外祖父还给地主,也就是老李家放过牛。
所以老李家的人,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看谁都瞧不上。
而外祖父不同,他小小年纪,饱尝辛酸苦辣。
所以他不会瞧不上谁,早早养成踏实勤劳肯干的性子。
也算是逆来顺受。
给地主家干活,他便一门心思想着把活干好。
后来解放后,他不用再给主人家做事,还分到块田。
他又一门心思想着把地种好。
凭借自己的勤奋,他盖起两间屋宇,还娶了个媳妇,成了家。
也就是沉檀的先外祖母。
虽说也是穷人家的女娃。
他终归有了个家。
为此,他十分相信党,十分相信主席。
什么翻身做国家主人的话先不说,他是真的有了地,有了房,有了家。
也相信勤劳致富,相信双手可以创造美好。
当一个人按照道理去实践,发现果然如此。
那他就会成为这个道理的忠实信徒。
只是可惜,眼看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灾年来了。
为了让外祖父活着,先外祖母瞒着他,整日不吃饭。
灾年还没过去,先外祖母就没了。
外祖父瞒着人,含泪埋了先外祖母,然后想方设法的去找乱世失散的亲人,想去投奔,谋个活路。
地里种不出粮食,勤劳也无用。
至于为什么要瞒着人——
那会儿死了人都要偷偷的埋,不然被人知道,容易挖出来分食。
实在是饿。
整个国家都饿。
没有办法。
饥荒年里无亲戚。
外祖父搬了两回家,也没寻到亲人。
他记得小时候家中母亲尚在,有三个姊姊出嫁,拿着彩礼帮大哥添了媳妇。
找来找去,灾年过了。
外祖父在北关村外两里路的地方安了家。
借着人家的屋子底下,搭了间单身屋。
后来查户口,又分他一块水田,半亩旱地。
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屋里除了没个女人,日子也算过得惬意。
就是这时候,邻家人做媒,给他介绍了这个外祖母。
这个外祖母家里条件不好,模样生得也不好。
一头男人样的短发,骨架又大,天生大脚,站起来不比外祖父矮多少。
总之,要按旧社会的审美,外祖母绝不算美人。
按新社会的时髦,她同流行也毫不沾边。
但外祖父很满意。
先外祖母走得那样仓促,走得那样匆忙,走得那么叫人心里难过。
但她让外祖父认识到了一些东西。
他从先外祖母这里,对女子的态度就渐渐有了雏形。
没人管教的孩子,对万事万物态度都来源于生长路上的所见所闻。
外祖父从前对女子态度,便从书本里,演义故事里来。
书和故事,都是蹭地主家的。
他听得木兰代父从军,觉得女子勇气可嘉。
他听得穆桂英挂帅,觉得女子胆识过人。
他听得杨门女将个个披甲上阵,觉得女子也有忠肝义胆!
先外祖母舍身为他,让他真实感受到,认识到,女子是值得尊敬的。
女人能顶半边天,绝不是空话。
所以他不以貌取人,不因为外祖母生得粗糙些,就回绝这门亲事。
反而,他发现外祖母心灵手巧,也同他一般踏实肯干。
一双手,既下得了田种地,也织的出各式花样毛衣。
于是,外祖母,就做了外祖父的续弦。
后来吴氏重修族谱,顺着外祖母,摸到了沉檀外祖父。
原来两人还算得上是远亲。
再理一理辈分看看名字,外祖父的亲人,就被寻到了。
离他住处,也就堪堪半小时不到的脚程。
所以沉檀外祖父,搬了最后一次家。
把住处,落在了亲人聚集的地方。
沉檀记得,外祖父家里,严格来说,其实算不得富裕。
但同祖父家比的话,情况要好很多。
在她记忆里,外祖父家里有黑白电视,还盖了三层水泥小楼。
楼上楼下通了电灯,虽说瓦数低,亮度不足,但比煤油灯要强得多。
沉檀祖父家,可是一直到十来年后,才用上电灯的。
外祖父家屋后,自己挖了口井。
这下水也不去公用井里挑着吃了。
别的地方不比,只说同村里,在那个都去公井担水的年代,外祖父家,这是独一份的。
不过那时的沉檀,只能看到别人家有,而自家没有的东西,所以还不觉得如何。
只是如今想起,觉得外祖父家,大抵也算殷实人家。
可惜这殷实,被沉檀的到来打破了。
或者说,本来就是要败落的,只是那么巧,沉檀赶上了。
自从接了沉檀回来,外祖母便一病不起。
是脑血管疾病,俗称脑血栓。
好的时候人比较清醒正常。
严重起来,半边身子全麻,眼睛看不清东西,嘴里直流口涎。
再后来,外祖母就日日瘫痪在床。
甚至就连房屋重建这样的大事,也没让她提起精神头走下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