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是新社会，且老头子身体还硬朗，家里又穷，娶媳妇都靠几个姐姐帮衬，哪里有条件单过。
且沉檀祖父是个古板的人。
他们那一辈，有钱人家，就兴四世同堂，一大家子住在一块儿，老人掌家里权。
所以两兄弟的房子，仍是跟沉檀祖父并一块的。
分做三份。
这幢老家屋子，面对院子，最左手边靠茅厕柴房，这是沉檀祖父祖母住的，有厨房有饭厅，还有二老卧房。
卧房旁是堂屋，这是一大家子公用的会客厅，或是祭拜用，或是给二老存放寿棺用。
以前都有这个习惯，上了年岁的人会提前寻好木材订成棺木，备好寿衣，防着寿终正寝，临时临毕的备不齐。
山上树虽然多，但好木材可不多见。
不好的木头埋地下，过不了两年，就被虫蚁蚀成朽木，尸骨不存。
至于说提前备棺材不吉利……
在陈塘，这是喜寿，老人都是不忌讳这个的。
靠堂屋的卧房，就是沉檀父亲的了。
因着沉檀父母都在外打拼，并不很待家里，所以没有搭建厨房茅厕什么的，便是回来，他们吃饭屙屎也都同二老在一块儿，也不需要单独弄。
百姓家里，总觉得小儿子永远是最小的，是孩子，都会偏心一些。
若是大儿子一家跟二老吃住，那生活费少不得要给的。
但小儿子非但不用，父母还时常帮衬。
最右边的，就是大儿子，也就是沉檀喊大爹的家了。
他成家早，妻儿女都常年住在老家，所以这边的厨房饭厅茅厕什么的，都弄得很好，且因他肯卖力气，脑子活泛，这些年攒了不少钱，他们的小日子过得很好。
老乡深夜在门外那么叫喊，大妈妈一家住得远，是没听见的。
但是他们楼后边那户人家养了好几条大狗，狗吠声，把一家子吵醒了。
大妈妈起身穿了衣服想过来问问什么情况，怀里便被塞了个青着脸的小女娃。
“这是小晋的孩子，是个女娃，你先抱过去看看是不是拉里边了，孩子脸色不好，估计天冷冻的，你灌点热水试试。”沉檀祖母是个善心的人，不比沉檀祖父的重男轻女，她身为女人，自然知道女子的不容易。
从生下来，到活下来，都是很难得的。
便是平安长大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嫁个好人家衣食无忧了，得要你三年抱俩，最好都是大胖小子；嫁个不好的人家，吃穿都成问题，还是要你生个儿子，只有生儿子，才有资格喝鸡汤，坐月子。
要是生的是女儿，少不得月子里还要白天下地割猪草，半夜凉水洗一家人衣服。
“好，我先看着。”沉檀大妈妈应了下来，其实前些年分家，关于二老的养老问题，两兄弟是闹得很不愉快的，但到底是亲兄弟，互相照看下孩子，算不得什么大事。
堂屋里，老乡自然受到了沉檀祖父的盛情款待，哪怕沉檀祖父不喜欢女婴，哪怕他其实恨不得沉檀在路上死掉。
但这与好客是没有干系的。
否管送来的东西好不好，他肯替你送，肯帮你办这样的差事，那这个人算是很可以了。
再说，家里能来客人，不管远近，在他的思想里，在他从小的家教里，这都是客人看得起你家的意思。
所以在堂屋那张八仙桌上，摆着饼干，摆着瓜子糖果。
饼干是哪年的不清楚，瓜子和糖果都是为了过年才称的，可能存放不注意有些潮了化了，但都是那时候很珍贵的东西，不来客人，是不会被放上桌的。
老乡实在是拒绝不了长辈的要求。
他把人送到这里，这趟差事就算完成。
再说，他急着赶回家与老小团聚，自然不会留恋这些瓜子糖果。
只是长辈要求，不留下来说会儿话，就是他失礼了。
所以老乡在堂屋里坐了下来，跟沉檀祖父谈了许久。
“啊呀，你一年能挣这么些钱啦，真是了不起。”沉檀祖父眉眼带笑夸着老乡，他生的一张严肃脸，平日里也不爱笑，神情总是凶巴巴的。
只有见着孙子，见着客人，才会这么陪着笑。
当然，见着孙子，大抵是心内真心愉悦，不会笑得这样刻意。
老乡被夸得不好意思，转头说起外面的世界来：“那里就是好捞钱的地方，沿海嘛，有很多工厂，只要头脑灵活，都能搞到钱的……”
“那边人跟我们不一样吧？小晋说开过年来也带我出去耍耍，我怕麻烦你是晓得哩。”祖父提起自己小儿子，脸上带着股自豪神情。
他大儿子是最像他的，板着脸不苟言笑，但小儿子是最符合他期待的。
能高谈阔论，也能稳重踏实干事。
且有本事，知道孝顺。
虽说他不爱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但去海滨城市，那么远那么繁华富足的地方看看，他是愿意的。
回来同村人提起，面上也是有光的。
他此际说这句话，也是带着炫耀意思。
老乡摸爬滚打这些年，看人眼色还是知道的，知道人在炫耀，便顺他意，夸赞道：“大哥是最孝顺的，叔爷就等着享福了，别人都没你这个福气。”
不过两句话，说的沉檀祖父那是喜笑颜开，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什么天大好事。
所以人和人相处，很多时候，并不需要你的嘴有多会说。
说得多了，反是坏事。
你要说，就得说人爱听的话。
也算不得奉承，只是为人处世基本准则罢了。
人很少会真正因为某个人嘴皮子利索而高兴。
大多高兴，都是因为说的那件事本身，值得他为此高兴。
小孩子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孩子们没有大人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们不能理解，明明一个问海滨城市怎么样，一个回复说儿子孝顺。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却能聊得宾主尽欢。
这实在是太神奇了。
也因此，如果一个人总是听不出对方的言外之意，他们便会觉得，这人还不算个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