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乡是知道叔爷脾气的。
建国后,从前的身份等级制度被破坏,讲究人人平等。
尤其八十年代后,社会安定下来,不再有战乱炮火。
人们不用颠沛流离,不用四处逃避。
所以许多同姓大家,开始搜寻流落在外的分支,或是因战搬离家园的宗亲。
沉檀母亲一家,就是这时候搬走的。
多少宗族重修族谱,多少亲人团聚,就不消多说。
等外姓人搬走,除去一些祖上搬迁踪迹遗失的,南关村基本都是李族人。
因着祖上恩恩怨怨,也因着门户成见,更有出身作怪。
大家虽是同宗,却明显分好几派来。
比方说村四组五组的,也就是沉檀祖父这一圈住村尾的,都是从前祖上不错的人家。
很有些清高,如今过得也很清贫。
比方说老乡家,村一组二组的,大半都是从前贫苦老百姓,改革后因家世清白,许多村官都从这两组里出来。
各派各系,也没有明说什么看不起的话,但对彼此性情都是相当了解。
比方说四组五组,上年纪的男人大多不干事,农活都是小脚妇人干,还觉得男人要做大事业,一组二组的男人整日地里刨食,没什么大出息。
比方说一组二组,总拿鸡毛当令箭,镇里头有什么文件指示,总强硬对待四组五组,拿他们完成指标。
老李家是块硬骨头。
一组二组的村官,多少想拿他们家开刀立威的,总不成。
沉檀祖父这老头子,脾气犟得骇人,是南关村出了名的脾气大。
他把面子,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
但凡他开口说留,那老乡要敢走。
得!一辈子不用打他门前过了。
不会给你开门的。
据说沉檀祖父家的大女儿,为着出嫁时生了嫌隙,他足足三十年没从大女儿家门前经过。
从不踏足。
没有办法,老乡只能笑着应下:“叔爷说哪里话,我囊个(方言,怎么的意思)可能看不起叔爷,你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这不是暗了,怕打扰你睡觉嘛,反正打扰都打扰了,那我还就要进来坐一哈,你们赶我都不得行了。”
他这么说,一方面为着逗叔爷开心,一方面,也是全了长辈颜面,而且自己还不落人口实,不消担上个‘看不起人’的罪名。
沉檀祖父听了这话,果然高兴,眉开眼笑地,让沉檀祖母帮着拿行李。
“叔娘,娃娃给你。”老乡哪好意思叫长辈给自己拎行李,只把女娃递了过去。
他们村头那边,女人只要生了儿子,在家里的地位都是很高的。
有的思想先进,哪怕生个女娃,也都夫妻和睦,平等相处。
沉檀祖父家则不这样。
哪怕沉檀祖母生了儿子,依旧是没什么话语权的。
在家里,她总是默默做事,很少说话。
好像不懂得什么叫做平等,什么叫做尊严。
便是懂得,那又如何呢?
到她这个年纪,早没了所谓娘家,没受过新式教育,不识字,名字都写不清楚。
只能依附男人过活。
要是被赶出这个家,她连片遮雨的瓦都没有。
所以家里,就是沉檀祖父的一言堂。
老乡被沉檀祖父迎到堂屋,小沉檀则被抱到了檐下尾屋。
那里,大儿子一家在住。
女娃,交给了大儿媳照看。
也就是沉檀的大妈妈。
老李家从沉檀祖父这一辈算,底下有六个孩子,四女两男。
不尽是沉檀祖母的孩子。
沉檀祖母,是个续弦。
真正的那个先祖母,在闹饥荒那几年,没扛过去,走了。
那三个大女子带大儿,是先祖母生的,沉檀父亲带年纪最小的女儿,是这个祖母诞下。
三个大些的女儿早早嫁了人家,去夫家过活,最小的女儿受哥哥影响,南下去海滨城市打拼。
所以陪沉檀祖父住在老家的,只有大儿子一家。
屋子修做一排,长长的檐下走廊,几根石头砌出来的柱子撑着这个家。
二楼全是用木板搭的,也是一些住房,防着有客人来,或是逢年过节孩子们回来没地方睡。
不过二楼只有外面走廊是通成一条路的,里边每间小卧房,都得从不同房间楼梯上去,这是属于各家的客房。
因为,虽说三家并在一块住,但早年是分过家的。
没办法,儿子只要长大,结了亲,就算成家。
成家成家,总得有个屋,才算家。
要按旧社会,就是分了钱,自己带小家庭出去筑屋单过。
或者父母辈去世,把房产田产兄弟俩分了,独自过活。
中国传统,女子没有分家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