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柴集团破产了。这是省领导极不情愿,又不得不这么做的决定。还清债务激活企业,至少得几十亿。更可怕的是,集团的干部队伍彻底垮掉了。那里的党政、经营管理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吃喝嫖赌这类行为都得算小事。发生买空卖空、监守自盗、恶性伤人这类刑事案件,他们都能自己处理。连武装部丢失冲锋枪,公安处丢失手枪,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他们也敢隐瞒不报。
国家的刑法、民法、公司法,在他们那里全都是废纸一张,根本没有任何效力。以孙子纯粹为首的一伙人,已经把东柴集团经营成了无法无天的独立王国。在那个独立王国,除了孙子纯这个山大王,有经济问题的人,更是举不胜举。投湖的,抹脖子的除外,还有两个上吊的,一个跳楼的。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就有三十多人,还有不少被双开的,连夜总会小姐出身的胡珊珊、银行的信贷科长沈文琴以及苟恩山这样的小爬虫都入了法网,甚至曾经两袖清风的李一民也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由这个窝案牵连出来的司法人员有,市检察院检察长、反贪局长,市公安局副局长、东城分局局长等十余人。省公安厅还顺势端掉了秀水会馆这个这个藏污纳垢的黑窝。原来这个黑窝的老板不但是那个副局长的姘头,还是李夙的堂妹。李夙竟然是这个会馆的大股东……
省政府秘书长在常委会上汇报了这种乱象后无奈的说,“破产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企业已经被他们搞成了一团乱麻。除了那些有名有姓的贪腐分子,在分配的方面,他们更是毫无公正公平公开可言。四年来没有召开一次股东大会,全由几个人暗箱操作企业。他们私自提高高管工资,竟然是普通员工的几十倍。几年来就是利用这种貌似合法的手段,使薪资分配制度成了他们捞钱的工具,不但逐年蚕食大量国有资产,毫无节制的维护少数人利益,压榨广大的一线员工,还形成了严重的两极分化,促使集团员工长年累月不断集体上访,造成了极恶劣的社会影响。在生产经营方面,几年来没有开发出任何创新产品,而且那条已耗资六十多亿,号称能年产三十万台柴油发动机的生产线,放在露天地上,任凭风吹雨淋,已经成了一堆废铜烂铁。会计师事务所给出的评估价仅一百多万元,只够给十几个员工发安置费……”
讲到这,秘书长无奈地摇了摇头,“六十多个亿呀,人工还不算,就是这么凄惨的后果。现在的情况是,他们的资产负债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一百二十。就是把他们所有厂房和设备,以及学校,医院,文化宫,宾馆等全部的动产与不动产加在一起折现,也清偿不了银行的贷款和外单位的预付货款,以及员工集资入股金。因此,省里还需拿出几十个亿,补偿员工股金,并按工龄长短给在职员工发安置费……”
听了这情况,省长气得咬牙切齿说,上百亿的大企业呀,怎么说完就完了?这伙蛇鼠一窝的败家子,要人命的血吸虫真该千刀万剐。最后他无比痛心的感慨道,同志们,通过东柴集团破产这件事,大家一定要清醒认识到,腐败绝不是贪官搂多少钱,搞多少女人这么简单的事。那是要破坏我们国家经济基础和社会公正的,而且还会腐蚀我们的政法干部队伍,是祸国殃民动摇国之根本的大事啊。腐败分子就是国家和人民的公敌,所以深挖贪官,铲除他们绝不能手软……
发放安置费那天,看到常秋林梁冬松心中一惊,才一个多月他的头发全白了。还差两三年才退休呢,脸上竟然布满了横纹,连腰都弯了,简直就像七十来岁的老人。他拿着那张银联卡苦着脸对梁冬松说,这一辈子就值这么一张薄薄的卡呀。要它有什么用,自己精心呵护了一生的家都没了。
像常秋林,白玉库这样的老军工,真是把企业当成了自己的家。半年前,梁冬松按着杨清国的意思,找这两位老党员谈话,动员他们从生产一线退下来。
常秋林很是动情的说,“冬松啊,你就别劝了,我们都知道组织的好意,但我实在离不开那些炉啊。三十多年了,它们就像我的眼珠,这辈子就是死,我都忘不了它们了。”说完话,他还拍了拍胸脯,好像自己仍然年轻力壮似的。
集团里像常秋林,白玉库这样的老军工得数以万计,他们对企业的感情和忠诚度是现在年轻人根本无法理解的。对于年轻人讲,企业就是拿工资的地方,不顺心时还可以随时跳槽走人。他们那些老军工却是把企业当成了自己的家,设备就是他们的心肝宝贝。过去李刚所以称他们为‘劳动党’,就是看清了他们这种对企业忠贞不二的精神。可现在,表面看是拿了几万块钱,但社保、医保都得自己交了,钱够不够不说,关键是他们都有一种丢失心肝、丧去家园的失落感。那种难以言说,又无处可说的撕心裂肺剧痛,必然会伴随他们终生……
梁冬松心情极为不爽又无可奈何的安慰常秋林几句,扭头看见了杨清国。杨清国招手让他过去后说,东方汽车集团已经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他过去后任总工助理兼第二设计研究所所长,而且还同意他带十个人过去。说完他笑嘻嘻的问梁冬松,怎么样,跟着我过去,给你弄个所长助理干干总行吧。
梁冬松不屑一顾的撇着嘴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跟你干了,鞍前马后的给你忙了一年多,差点没把命搭上,结果还落了行政记过处分。见过无情无义的人,却从没见过你这样既无情无义,又脸皮厚得如同鞋底子的人。
杨清国气得点着梁冬松的鼻子说,你那糊弄小孩子的处分没过一个礼拜就撤销了。我还把你捧成了青年领袖,救火英雄,你竟这么没有一点良心的张着臭嘴咬我,我就是当代版的东郭先生和吕洞宾啊。说到这里,他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梁冬松反唇相讥道,你也就是仗着岁数大敢骂我,见了牛总,你也是摇尾巴的货。话音落地,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晃着脑袋嬉笑起来。
过了一会,杨清国说他已经同李刚,姚静以及王景云等几个同学打过招呼,过几天就去东方汽车集团报到。
说到这他叹了口气道,“只是对不住牛老总了,人家给出的条件是,高级知识分子最低也得五十八岁以下。唉、只能是我过去后聘他做顾问了。”
梁冬松无奈的摇了摇头想,你就是聘他做皇上,他也得有丧失家国的失落感 ……
杨清国误以为他在想自己呢。“你摇头干嘛?你小子路子这么野,以后肯定不会在企业干了。如果暂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单位,与我一同过去不会差你一个人的。”
听梁冬松讲已经找到了接收单位,杨清国瞪大眼睛说,想不到你小子不声不响的竟挖了三个洞,还是那么大的门头,真是让我们这些一根筋搞实业的人叹为观止啊。
梁冬松又摇摇头说,“得了,遇到你栽多大的跟头我也认了,也不计较你嘴里有没有象牙的事了。你叫上吕经理王经理、常师傅白师傅,还有姚静李刚他们,晚上咱们一起吃个散伙饭吧,我得对大家讲一句实用的心里话。”
“什么话?总不会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吧,那也太俗了。”杨清国抬眼望着他问。
梁冬松绷紧嘴角,一板一眼的说,“是老伽利略的名言,‘地球仍旧在转’。”
一个月后,公交公司将东柴集团,东柴集团宿舍,东柴中学,东柴小学等沿着东城大路的公交站牌全都取消了……
看到这种情形,老员工不断的骂着、诅咒着,有的人甚至流下了无法忍受的泪水……
东柴集团以往的一切荣光都成了昨日黄花。这个为民族工业做过不可磨灭贡献的大型军工企业彻底消亡了。数不清的牛成良,杨清国这样无法用金钱计量价值的高精尖人才已经四分五裂,各奔东西,有的还进了监狱。从建国前算起,几代人、几十年积累的巨额国有资产全都打了水漂,连一砖一瓦都没剩下,还欠下了数十亿的债务。
这头长途跋涉六十多年的巨象,连同它身上驮着的庞大无形资产和光环就像一个破碎的肥皂泡,转瞬间便消失在空气中……
就在这天晚上,原东柴集团总工程师牛成良在书房里,面对他亲自参与编写的三本东北柴油机厂志书,几乎要掉下泪来。东柴集团壮观辉煌的原始景象,一幕幕呈现在他的眼前……
那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为修志书配插图,他乘坐空军的直升飞机俯拍到城中心的主厂区全貌后,还得再绕到城南去拍分厂。当看到一列如同长龙的油罐车驶入厂内,与一列向工厂外运发动机的列车交错从北大门经过时,他曾很是感慨的想到,这才是真正的国之重器,民族工业的瑰宝,必然会永远绽放光芒,任何一个私营企业也无法达到他这样宏伟的规模……
特别是那次国庆大阅兵,他带着技术人员和维修工人在长安街旁的一条马路边,准备随时为稍有故障的装甲车排除隐患。然而那些为东柴人壮脸提气的发动机,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故障隐患。为此老厂长徐耀先不但在文化宫亲自给他们披红戴花,还无比兴奋的说,将来我们厂一定会在你们手里更加发扬光大……
还有那些高精尖的数控机床、万吨水压机、发动机生产线,自己曾像眼珠一样熟悉他们、热爱他们。可现在全被那些二道贩子用收废品的价格拿走了,与自己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他心中的那个国之重器,民族工业的瑰宝,已经被那些吸血鬼一样的蛊虫蛀成空壳,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心怎么会这么揪着疼啊?牛成良忽然感到头顶的灯光有些刺眼,不、是刺心。他抬眼瞄了瞄那支一米长的荧光灯管,平日里很是温柔的灯光,竟忽然像万把银针一样瞬间便无情地刺进他胸膛。那种万箭穿心的阵痛使他大喊了一声,“赶紧把灯闭了……”
随着老人嘶哑的大叫,他浑身瘫软的倒在了地上。当家人叫来救护车,将其送进医院时,原东柴集团“发动机活字典”已经同他相伴一生的企业同时走向生命终点,停止了呼吸……
老人曾经预言的那句,“我早晚得被他们气死”,真就不幸言中了。牛成良还差一个月就退休了。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是,他毕业于顶级学府,又是万里挑一的高级知识分子,竟然成了破产企业的遣散人员、名符其实的失业者。这位兢兢业业为自己热爱的国企发展壮大,奉献一生的老共产党员,临终前仅留下一句只有马克思能听明白的话,“赶紧把灯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