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王厂长把他内弟从乡镇煤矿调进我们厂办公室后，办公室的人们便没有清净过。
王厂长的内弟叫牛二。
牛二初来乍到时，尽管大伙都知道他靠得是他姐夫手掌大权，但工作调动很难，但凡有人际关系，谁不走“后门”？
既使是调个出类拔萃的人才。
因此，大伙也没从“门缝里”去小瞧他。
天长日久，办公室的人们便终于知道了牛二究竟能吃几碗干饭。
牛二胸无点墨，自然耍不了笔杆子，那么，拿不了“绣花针”便干点儿粗活，如打个水呀，扫个地呀，擦擦桌子呀，整理整理报刊呀，给大伙创造出一个好的工作环境岂不乐哉，总不能白吃“皇粮”吧？
然而，牛二却让人大失所望，他这人，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想做，真是狗屎做鞭——文（闻）也文（闻）不得，武（舞）也武（舞）不得，他整天在办公室里，沏上杯茶，叼上根烟，耗住帮人，便狗掀门帘全仗着张嘴，东拉西扯，从传达室的老黑头七十多岁了，裤档里的那玩意还能不能够勃 起，一直聊到一米八四的风骚寡妇吕四妮晚上睡觉盖被子会不会露出脚后跟？
嘿，这小子啥话都有。
这时，办公室的人们才切实体会到了王厂长的权力的威力，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尽管大家对牛二厌恶得要命，但慑于王厂长的权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久，牛二便出了洋相。
在一次全厂职工大会上，王厂长让牛二念一个文件。
牛二一听他姐夫让他念文件，心中甚喜！
念就念，当着全厂的男男女 女、老老少少风 流一番，何乐而不为？
于是，牛二接过文件，便扯着一股驴腔马调念了起来：“……已经取得文凭的和尚……”
“什么，什么？”办公室的赵路一听，眉头拧成了一个铁蛋，他惊疑地问：“已经取得文凭的和尚？怎么，难道当和尚也要文凭？”
牛二将脖子一挺，青筋突暴，气势汹汹地说：“那当然喽，如今时兴的是文凭热，当和尚，当然得需要文凭喽。”
全场哗然，一片骚动！
赵路仍不甘心，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问：“牛二，您老先生没念错吧？”
牛二天生的自不量力，再加上此时此刻有他姐夫给他撑腰壮胆，他岂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赵路这般奚落？
只见牛二像头咆哮的狮子，将文件往桌上狠狠地一摔，从嗓门眼里冒出的话直溅火星子：“赵路，你别以为天下就你一个文化人，你不相信爷们，你小子自个来看。”
赵路没有去计较牛二的粗鲁，他拿起文件，朝牛二念到的那段上看了一眼后便情不自禁地“噗哧”笑出了声。
“笑甚？”王厂长的心一下子跳在了嗓门眼上，他深感大事不妙！
牛二这灰鬼肯定又给他捅出娄子来了。
“笑甚？”赵路接过王厂长的话茬子，冷嘲热讽地说：“我笑你小舅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意识呗。
文件上明明是说‘已经取得文凭的和尚未取得文凭的都要以本人的实际工作能力来考察’，可你小舅子却念成了‘已经取得文凭的和尚’，并且还一口咬定当和尚当然得需要文凭，你说，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赵路是厂里有名的秀才，加上他老子又是他们局的局长，因此他毫无顾忌，根本不怕王厂长给他穿“小鞋”。
王厂长尴尬、窘迫、无地自容。
牛二更是陷入了一阵哄堂大笑中。
但牛二毕竟是牛二，他虽倍遭冷嘲热讽，可他仍面不改色心不跳，依然我行我素。他这人永远都只为他一个人而活着，根本不管人们街谈巷议，满城风雨地去说他什么。
牛二仍一如既往，什么打水呀、扫地呀、擦桌子呀、整理报刊呀，他牛二照样不干，他诌、吹、聊、侃，混了一日说一日，好活一天算一天，管你什么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但有一件事却深深地打动和震撼了牛二的心，或者说这是牛二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进化。
赵路在我们地区也算得上是个小有名气的业余文学作者，他写的小说曾多次荣获地区文艺奖。
每当他的稿费寄来时，他慷慨解囊，大伙便痛痛快快地来次共 产主义大会餐。
前些日子，他又参加了地区《改 革报》举办的“一分钟小说”有奖征文活动，他那篇千字左右的短小说被采用并获奖后，报社给他寄来了十五元钱的稿费及奖金。
当时，我们这帮年轻人的月工资仅四十多元，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赵路得了这么一大笔外财，大伙又能够大鱼大肉地暴吃一顿了。
正当大家欢呼跳跃时，牛二却急得眼珠子都快冒出血来了，他气急败坏地说：“呀呀！爷们在厂里辛辛苦苦地干上八小时，撑死了，一天才挣国家一块多钱，可赵路这鬼小子写上一分钟的小说就玩儿似的捞了十五块钱。哼！操他鬼奶奶的！谁说钱难挣，屎难吃？毬！我看赵路这小子的钱来得就挺顺溜。”
说到这，牛二捏指算了一下，惊呼道：“呀呀！一分钟小说十五块，一个小时就是九十块，十个小时就是九百块。啊呀！我的鬼奶奶，赵路这小子要是写上一百个小时的小说，就成了他 娘的万元户啦！怪不得爷们穷的钱包里扁扁的，勒着裤腰带过苦日子，闹了半天，中国人民银行的钱，全让赵路这鬼小子给鼓捣走了。”
赵路听罢，哭笑不得。
牛二屁也不懂，拿他有什么办法呢？
赵路本不想和牛二费口舌，可转念一想，不行，牛二这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任他去四处胡说，把他赵路吹成个腰缠万贯，挥金如土的巨贾富翁，岂不引来绑匪，遭杀身之祸？
想到此，赵路便苦口婆心地向牛二解释道：“牛二兄，你误解了。人家报社搞‘一分钟小说’征文奖，主要是为了提倡短小精悍的文风。它可不是像你所说的写上一分钟的小说就能够挣它十五块钱啊。‘一分钟’的含义是指高度精炼。”
“玩你娘的摆家家去吧。”牛二听罢，将白眼珠子一翻，阔嘴一咧，恼怒地说：“你们这些个酸不拉叽的文人全他 娘的是些虚货。赵路，你发财，爷们并不眼红你，如今的政策不是允许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吗？你就是当了万元户，万万元户，只能说明你命好，别人就是不服气，也日毬不了你。但做人得讲个哥们义气，你一人富了，可不能忘了让天下的劳苦大众都解放啊！大家都过上了香喷喷的好日子，腰包里的钱啥时都能够装得鼓囊囊的，嘿！那才叫真正的共 产主义哩。赵路哥，你教俺写小说吧，让俺牛二也走走发家致富的红火路。反正，中国人民银行的钱，你一个人也挣毬不完，行吗？” 。
牛二的神色是那样的恭敬、虔诚，大有出家弟子削发受戒的庄重派头。
尽管牛二是一本正经，但他愈严肃，大伙就愈觉得他滑稽的要死，于是，大伙也就愈发地忍俊不禁。
这下可让赵路给犯难了！
若是教牛二写小说吧，一则，自己才初涉文坛，正在蹒跚学步，牛二硬要拜他为师，岂不是跟和尚借梳子——找错门路了吗？
二则，牛二压根就不是块写小说的料，朽木焉能雕也，更何况牛二学写小说的动机压根就不纯，他是奔写一分钟的小说就能够挣十五块钱而来的。
娘的！天上往下掉馅饼，哪有这样的美事？
再说一旦被牛二缠住，那就得用相当的时间和精力去应酬他，这样，俺赵路岂不是陷进了琐碎、庸俗的泥潭里去，甚也干不成了吗？
不行，说啥也得甩掉牛二，但怎么个甩法呢？赵路正琢磨着良策……
牛二见赵路半天不吭声，便单刀直入地问：“赵路，好汉一言，快马一鞭，你说，你到底教不教俺？”
“这……”赵路吃吃地说：“牛二，这，这……”
“得得得！”牛二将牙锉得“咯嘣嘣”地响：“哼！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是不是？妈的！既然这小说是人写的不是狗编的，那么，你是人，俺牛二也是人，哼！俺就不相信你鬼小子能写出小说，俺牛二就日弄不出大说来。”
说罢，牛二将门“叭”地一甩，气鼓鼓地走了。
牛二还真有股子牛劲。
牛二这小子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牛二说干就干。
牛二憋着一肚子气来到了厂医疗室，他嘛病都不讲，张口就以一种命令似的口吻让大夫给他批一个月的病假。
牛二不仅是王厂长的小舅子，而且还是个玩命的“二杆子”，如此楞头匪货，谁能招惹得起？
大夫顺水推舟，大笔一挥，牛二便轻而易举地把病假条弄到了手。
牛二以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英雄气概回家写他的小说去了。
从此，厂办公室又恢复到了牛二未调来之前的那种不紧不慢、少味寡盐的机械似的工作状态。
牛二在时，他仿佛是一块磁铁，好像人们来上班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专门来找牛二消遣解闷似的，甚至有时人们竟忘了下班。
可眼下牛二不在了，上班就像是一种苦役，人们懒懒散散，无精打采。
办公室的秀才们本无多少材料可写，纵然是上边交下差事，干起来也是心不在焉。
工作时间里，纵然是聊，也聊不起劲来。
妈的，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没劲？
人们思来想去，想来思去，终于一拍脑瓜，呀！
一切的一切全是因为他们失去了牛二。
以往，是牛二那无知，赖皮所生发出的笑料才给了他们惬意、超脱、轻松、自在。
尽管牛二有时也搅得他们疲惫、憔悴，吵得他们几乎都处于一种精神分裂症的状态，但一种由习惯而酿成的潜意识又使他们迫切而深刻地感到在生活中不能没有牛二这样的精神“佐料”。
水清则无鱼。
森林大了还是什么鸟都应该有啊！
此时此刻，办公室的人们才真正认识到了牛二的“存在价值”，于是，人们又不由地想：回来吧，“可爱的”牛二。
